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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诗人向明对余怒诗歌《守夜人》及大陆批评家的批评

张祈 发表于: 2008-1-31 16:13 来源: 今天

台湾诗人向明对余怒诗歌《守夜人》及大陆批评家的批评

假如诗是游乐场
一一谈诗与常识

向明

一本诗刊举办了一场诗的漫谈,设计好的第一个话题是“如果我们把诗看作一个游乐场,你认为进入此中的门票是什么?”有15位青年诗人各自道出了自己入门该持有的门票。有人说门票就是一本个人诗集,有人说门票就是才气。林德俊说答案有两个,一是命运,一是把自己逼近这种命运的努力。陈隽弘说是想象力,较为年长的路痕说的比较有深度,他说对他而言,这是一场焚烧,烧的是自己的所学所能所经历所感受的一切。这些年轻诗坛悍将个个说的都有道理,就像为诗下定义一样,必定会各就自己的认知说话,不可能相同。我这个老朽无缘参加青年聚会,看了这个话题后,也想凑趣几句在我认为,现在的诗如果是一个游乐场,要进入这个门已经非常容易,根本不需门票。现在诗人多如牛毛,有那几个是像刚才所说的持着那些门票照规定进入的?所以要入诗的这一行,那些条件看来虽然必备,实际倒也未必,倒是进场后,能不能接受诗是什么的考验,知道写什么和怎么写,那些材料可以入诗,那些材料需要找根据,不至闹牛头不对马嘴的笑话,才是进入门后最应注意的细节。这些都不是高深的学问,可能还只是普通常识这些都不是大技巧,而是看写的人用不用心。为了证明我的忧心不是扯淡,下面就看一段故事﹕
大陆先锋诗人余怒在1992年八月写了一首诗题目叫《守夜人》,这首诗出现后,曾经震惊大陆诗坛,在台湾出版《守夜人》诗集的主编黄梁在其书前介绍中说﹕“《守夜人》一诗,余怒的风格达到以个人匕首击穿时代巨岩的范式力量,”可见堪称真正的旷世之作。现将这首诗转录如下﹕

钟敲十二下,当,当
我在蚊帐里捕捉一只苍蝇
我不用双手
过程简单极了
我用理解和一声咒骂
我说﹕苍蝇,我说﹕血
我说﹕十三点三十分我取消你
然后我像一滴药水
滴进睡眠
钟敲十三下,当
苍蝇的嗡呜﹔一对大耳环
仍在我的耳朶上晃来荡去

读完这首诗,我们暂把先入为主的伟大感放在一边,只就诗论诗说说我们的第一印象。首先我们会发现这不是一首高深难懂的诗,更不是一首意象繁复到令人要削尖脑袋才能进入的诗。如果用几句白话来说,就是写一个人午夜在蚊帐里遭遇一只苍蝇的经过,他不动手而是用头脑(所谓“理解”)和咒骂去对付,而且像阿Q似的说到时我一定会消灭你(阿Q惯使的精神胜利法),然后他去睡觉,但直到一个小时过去(从钟敲十二到钟敲十三),苍蝇仍然像一只大耳环吊在耳边晃来荡去嗡鸣作响。整个故事过程如此筒单,并无任何言外之意,顶多说这整个过程是个隐喻,带点反讽,象征“守夜人”的守夜艰苦。而这个守夜人更可联想到宿夜匪懈,巡更戊守的护国功臣,或边防战士。有两处可称之为翻新的意象表征,即“像一滴药水/滴进睡眠”和“一对大耳环在耳朶上晃来荡去”、都是巧妙的比喻,如此而己。然而,然而我们的已知的习惯和最普通的常识会提醒我,苍蝇在漆黑中,空间有限的蚊帐里是不会飞起来的(苍蝇有飞蛾的习性,在亮处才活跃),更不可能飞得翅膀振动发出「嗡鸣」。苍蝇不吸血,顶多爱逐臭闻来闻去令人讨厌。如此一来,这整首诗的描写叙述过程虽还精彩但不合理,根据常识的验证且是极为荒唐,令人有诗人没知识胡搞骗人的感觉。
然而这首诗却是最为人赞赏的一首。大陆权威评论家刘春说,余怒的作品是一份考验材华和悟性的诗卷,那些具有神秘气质和个人体验的文本,一再提醒人们,诗歌是天才的事业。去年十月更有八位知名的诗评家,各自为这首《守夜人》和另一首沈浩波的《静物》写了一段评论,多是赞美备至﹔台湾熟悉的沈奇首先分析说这首诗的人与蝇对峙,看似消极,实是决绝。李震则认为这首诗是以语言内在张力构成,并举出“我像一滴药水,滴进睡眠”和“苍蝇嗡呜/一对大耳环/仍在我的耳朶上晃来荡去”,是真正属于诗性的两句。同时他也认为“苍蝇”在这里具解构的意味。河北师范大学教授陈超则认为这是一首“极限悖谬”之诗,一首批判和自我盘诘的诗,一首多主题争辩之诗,短短十二行达到了少就是多的境界。厦斗大学文学院教授陈仲义则认为整首诗采用冷静,内敛,荒谬的方式,以半写实的手法制造一起既现实又超现实的事件。另一教授周瓒则指出短诗的复杂性不可通过词语之间的松散或漫不经心的关联去实现,《守夜人》正有此瑕疵,而应体现为相对单纯,直接的表达。而当年堀起的诗群代表人物徐敬亚,则在“不就是‘象征隐喻’”一句概括之后说,本诗中唯一发光的部份就是“药水滴进睡眠”和“一对大耳环在耳傍晃来荡去”两处,这才是诗,可惜它被理性主题埋没。;曾任诗刋编审现为北大新诗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的唐晓渡说:《守夜人》本是守望和看守黑夜的人,然而这位守夜人却在致力捕捉蚊帐里的一只苍蝇,且不用双手,而用理解和咒骂,这双重的荒诞真是简单到连理解和咒骂都被缩削为两个单词的程度。而在广州的批评家谢有顺认为《守夜人》并不深刻,也无诗学的纵深感可供读者回旋,它若唤醒了读者某种记忆或感怀,正在于它呈现了这一常识性的代表场景。
看完这八位现今华文诗坛重量级的诗评家的重量级的评文,我们看到每一位都极富诗学修养,且学贯中西,评文也各有见地,但对任何人都感觉得出的常识性的置疑,即一只在暗黑蚊帐中尚能飞得嗡嗡有声,且嗜血的这一超出常人理解场景的置疑,大家似乎都视而不见,却拼命在明白得不用费言的诗的立意上去打擦边球。也有几位评家在对诗中的“奥妙”作出了含混的溢美之词,譬如刘春说余怒的诗的文本具有“神秘”气质,但“蚊帐里出现一只苍蝇”不能代表神秘,而是如评诗家周瓒所认为的“日常生活场景的片断”。更不是李震所认为的苍蝇在这里具“解构”意味,解构并非对既定事实的“否定”或“摧毁”,而是对存在作出挑战或补正,把苍蝇在诗中的作用说成具解构实在也勉强。当然说是一起「现实又超现实的手法」更是模菱两可,说成现实倒可,譬如一只苍蝇误入蚊帐,等到人入睡时要在蚊帐内清场,被扇子赶出帐外,是常有的事,如果这也可以说成超现实,难以理解。只有唐晓渡作了比较认真的看法,他说这整件事是“简单极了的双重荒诞”,“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惊心动魄,这位守夜人却在致力捕捉一只蚊帐里的苍蝇,旦不用双手,而用理觧和一声咒骂”。这几句话说出这首伟大的诗应接受批评的重点,即是诗虽可夸张,虽可狂放,虽可虚无,虽可蒙太奇,但不可悖离常识,造成荒诞,尤不可拿这是超现实来掩饰评者和创作者的错失或无知。
这首八人合评的诗的文字,曾经引起一位在河南郑州的评论家李霞的注意,写了一篇《救救诗歌批评》的长文,并将这首诗和八人的评论附在后面,他认为这首诗基本上是写实加点想象,谈不上什么超现实主义作品,且做痕明显,他说作为一个写诗者,读此诗,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也可以写诗呀!谁都会有这样的经验,我也有,可是我却没有写成诗,余怒诗感不凡。但作为一个诗评者,他认为把一个日常又偶然的,丑的,细小的事物入诗,是对诗歌写作对象的拓展,值得称道。他的主要关注还是这八位评者的评诗态度,他认为诗歌批评应该是直接的,具体的,独到的,尖锐的,口语的、鲜活的,也即文本和诗学的批评。而现在最缺少的就是这文本批评和诗学批评,他引一段1998年对全国文学批评调查的结语﹕“当代文学评论家没有足够的才智对作家的写作进行指导”。当我在网络响应他这篇文章,并指出“在暗黑蚊帐内有苍蝇嗡鸣和吸血”的荒谬时,他说:“写诗评诗都应该从诗本身出发”,也就是强调他所主张的应从文本和诗学角度写诗写评论。
其实诗不但无门限之设,也没有老师可从。走入诗的这个行当以后,即使你是那一派的忠实信徒,那一诗社的核心成员,不会写诗仍是不会写诗,没有那个大师可以凭空拉拔,没有那个集团可以助你成名,一切全靠自已去摸索,去追求,去深究。写者和评者都是诗的同道,前者负责生产,后者是健检医生,都希望产品完整无缺,没有暇疵,生产者不但要负责产品完美之责,健检的人要勤于发现缺失,勇于纠正劣品,不是专打理论的高空,更不可对荒谬之处视若无睹,专打乡愿装蒜的擦边球。如果诗是一个游乐场,重点并非如何进入,而是进入后如何写出好诗,不是那张入门的门票,而是一张住得安稳的居留证。

(寄自台湾台北)



[ 本帖最后由 张祈 于 2008-1-31 16:43 编辑 ]

最新回复

一梦 at 2008-1-31 16:41:01
其实诗不但无门限之设,也没有老师可从

如果诗是一个游乐场,重点并非如何进入,而是进入后如何写出好诗,不是那张入门的门票,而是一张住得安稳的居留证。
嗯。:))


我很少看诗评的,不过喜欢这篇。
空手道 at 2008-1-31 16:42:51
呵呵,余怒这个诗篇有意思

守夜人
钟敲十二下,当,当
我在蚊帐里捕捉一只苍蝇
我不用双手
过程简单极了
我用理解和一声咒骂
我说﹕苍蝇,我说﹕血
我说﹕十三点三十分我取消你
然后我像一滴药水
滴进睡眠
钟敲十三下,当
苍蝇的嗡呜﹔一对大耳环
仍在我的耳朶上晃来荡去

通过合理化解构误解的存在。文本呀,
在诗歌的游乐场里,他的确有些十三点。
这正午之剑刻下的黑暗
龚纯 at 2008-1-31 17:38:58
每位诗人都极有可能在某点上有突出的能力。余怒就是。
小杨柳 at 2008-1-31 22:58:43
呵呵,看完之后觉得中国评论界也够悲哀的。对于不可言说的我们还是保持足够的沉默吧!
张祈 at 2008-2-01 00:32:14
最早写诗,后来写小说。
有一天他拿一个小说给我看,是关于围棋的。
里面说了一些很技术的事情,可是他不会下围棋,连天元和小目都分不清。
看了后我说,小说本身写得也许很好,可是让会下棋的人一看这就是胡编的。
空手道 at 2008-2-01 10:15:29
我们暂把先入为主(?)的伟大感放在一边,只就诗论诗说说我们的第一印象。首先我们会发现这不是一首高深难懂的诗,更不是一首意象繁复到令人要削尖脑袋才能进入的诗。如果用几句白话来说,就是写一个人午夜(?)在蚊帐里遭遇一只苍蝇的经过,

然后下面基本就开始胡说了,不过胡说有胡说的道理,谁都不是天才,但要作为一种证据(对大陆评论的嘲讽)首先要自己不先入为主。
龙羽生 at 2008-2-04 22:08:15
文本与批评家共演的滑稽剧
三句半 at 2008-3-03 17:04:42
既然余光中也有同题诗 (且向明肯定早就读过),何不拿来一同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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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 (余光中)

五千年的這一頭還亮著一盞燈
四十歲後還挺著一枝筆
已經,這是最後的武器
即使圍我三重
困我在黑黑黑無光的核心
繳械,那絕不可能
歷史冷落的公墓裡
任一座石門都捶不答應
空的恫人,空空,恫恫,回聲
從這一頭到時間的那一頭
一盞燈,推得開幾尺的渾沌?
壯年以後,揮筆的姿態
是拔劍的勇士或是拄杖的傷兵?
是我扶它走或是它扶我前進?
我輸它血或是它輸我血?
都不能回答,只知道
寒氣凜冽在吹我頸毛
最後的守夜人守最後一盞燈
只為撐一幢傾斜的巨影
做夢,我沒有空
更沒有酣睡的權力
(1992)

(http://www.dajiyuan.com)
天天向上 at 2008-3-06 13:54:48
把诗中的苍蝇换成蚊子,就没那么多的麻烦了。
向明 at 2008-3-10 15:54:35
此詩他自譯出版的英文版本,係由我校訂。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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