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

杨典发表于: 2009-9-10 21:03 来源: 今天

《核桃》

核桃在子宫里照了第一张照片，我看见了。
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他还是个混沌，是一团神秘，就像古人或外星人。核桃的样子很好看，大脑袋，透明的四肢，骨骸清晰可见，如同一尊佛。看着核桃的样子，我就笑了。这是一切生物注视自己后代的本能的笑。大约十几年前，我在自然博物馆看过那些泡在玻璃瓶里的人类胎儿标本：从最小的，蝌蚪一样的，到最后出生前的。十个月，每个月一个瓶子，从小到大，排成一排。我有点瞠目结舌，感叹造物之伟大，觉得这就是神性的秘密。只是那时我还没有体会。如今我自己的孩子也属于这神性的一部分了。
孩子出生会哭，但我们会笑。所有人都在笑。
核桃之名，来自他母亲最爱吃核桃。她没事就拿着钳子在地上砸核桃仁吃。另外，也因为他母亲姓胡，而核桃在过去也叫做胡桃，据说是西域传来的。当然，这个小名也是因为他的第一张B超照片，蜷缩在母腹里，小得就像个核桃。
照片上看去，主要就是个小脑袋：那核桃仁一样的脑仁。
核桃当时还没少调皮，让她母亲每天都呕吐。吃了吐，吐了吃。而核桃在自己的宫殿里，丝毫不关心母体的痛苦。他就像太空宇航员，不断地在宇宙的羊水中漂浮、翻滚、颠倒、旋转……直到最后头朝下，进入人间。每天夜里，核桃都在他的“航空母舰”——他母亲的身体里，感受着他即将光临这个苦难星球的荣耀和幸福。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世界。每个人出身前，都没有机会选择来还是不来。这个世界的确有很多痛楚、不公平、孤独和谎言，有很多惊人的危险和残酷的恐怖。但是也有好的地方，有美好、艺术、爱情和大自然。每个人都是来认识它，又离开它的。大家来的时候都花了近十个月，而走的时候却只是一秒钟。这意味着人对降生和对世界的进入很犹豫，而离开这个世界倒是比较干脆。就是那些最怕离开的人，也不得不如此。
但是，所有这些，并不影响核桃的到来。
犹豫得再久，他（她）也会来。因为这个世界虽有无数糟糕的东西，但我们为了那些一丁点的好东西，也宁愿来一趟。
“黑夜就像核桃里的白昼”。这是安东·契诃夫的话。的确，核桃出生前我的思想就是黑夜。而核桃自己也在思想，只是他不记忆罢了。我在想，也许要到核桃三十岁左右，即当他（她）也即将为人之父了，才会真正看懂这句话。当核桃有朝一日也去了医院，才知道天底下原来有那么多人在等着做父母。密密麻麻的人群，全是孕妇或准父母。他会知道这句话的神圣涵义。
在妊娠期间，我和核桃母亲要无数次地去医院检查。医院每天早晨都有密密麻麻的人群在排队、挂号、看病、取药、等待、喧哗……我们去的时间要很早，六点起床，七点到，结果还往往排在长龙的队尾。而且，连续很多次，都是快到的时候就没有号了，于是只能改天再来。门诊之后，又是连续每个星期的检查，查血，血糖、尿，查骨盆。每次都得扎手指、或抽血好几管……记得4月25日那天，还有一个孕妇因为没有家人陪伴，又因要查血而不能吃早饭，于是排队时忽然晕倒在地。她倒地的声音很大，砰地一声……所有排队的人都吓一跳，接着有人高喊：这里有人晕倒了！可是，半天都没有医生来。中国医院就是这样，死了也未必有人管。虽然“红十字”本来自基督教的救世精神和古希腊希波克拉底的医学精神，中国社会却缺乏最基本的人道主义。
唯有见识和思想的透彻，人才能坦然地面对这个社会。
所以，核桃，当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挫折、失败或者痛楚，都要能有所承载。靠什么承载？就是靠精神和学养了。
妊娠反应有很多种，除了呕吐、反胃，还有皮肤过敏、便秘和股癣等等，几乎每一天都在折磨着核桃母亲。
核桃在子宫中越来越大，她母亲的腿则越来越肿。
我有时能看见核桃在肚子里动作，鼓起的肚皮好像是有什么外星生物住在里面一样，东凹一下，西凸一下，神秘莫测……
核桃母亲酷爱中医学，有时会给自己按摩穴位。结果也许动了胎气。就在2009年9月1日早晨7点40分左右，核桃母亲第一次宫缩出了羊水。刚足月37周，羊水就破了，我们马上到了医院。然后立即就住院了。这是出乎我们计划之外的。住院需要太多的东西，核桃母亲开出一个很长的清单，包括大小浴盆、肥皂、袜子、衣架、奶瓶、饭盒、纸巾、尿不湿、扇子……包括论七八糟的杂物以及坐月子时的药和排恶露时的各类传统饮食等。
9月2日开始注射催生素，然后开始宫缩。核桃母亲宫缩并不太疼，但每隔四分钟或三分钟一次。从中午一直到傍晚，医生希望能多开骨盆。但核桃母亲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反应。可直到第二天上午，核桃都没有继续宫缩。羊水在继续流着。肚子逐渐在变小。如果进行不剖腹产，婴儿也许就会感染。
于是，我们只好放弃了自然生产，只好剖了。
9月3日，阴历是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中元节，孝亲节，民间俗称为“鬼节”。核桃无论如何，一定要挨到（或提前到）这一天出世，的确让我们都有点吃惊。这一天，在佛教神话中是目连救母的日子。道教与儒教则是为古人和亲人扫墓的日子。核桃这时候来，带着特别的渊源、爱和奇迹，足以让我心里感到无限的仰慕，也为她的到来平添了一种神性。而且这还意味着她满月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即八月十五，天下满月，她也满月。
这天上午大约9点40分左右，核桃终于从肚子里出来了。
一个年纪颇大的女大夫推着车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让我过去看看。大夫只说了一声：“是女孩啊”。我还没看清楚核桃的样子，大概也就十几秒钟，她就又被推进了儿科保暖箱。医生的理由是：孩子太轻了，不到五斤，所以需要观察几天。其实这完全是医院挣钱的借口。核桃非常健康，根本不需要观察。当时我只看见她在哭，她有一头非常黑的秀发。
然后，留给我们的就是很多天的漫长等待。
每天，我和她母亲都在失眠、厌食、焦急、无数的中药和对中国医疗制度和医生的愤怒中度过。每次去医院，都受到医生无情的敷衍……不过这些我都不想说了。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一周之后，我们终于把核桃接回了家。后来仔细一想，核桃可也真是一个天生的读书种子。因为9月1号是天下学堂开学之日，她羊水破。3号盂兰盆节，她出生。而10号正是教师节，她出院回家。每个日子都是那么准确无误。回到家的核桃几乎一点都不哭，只是那么的文静，娇弱而优美地看着我们。她有长长的眉毛，犹如一个正在沉思的小仙女，小公主。
记得杜甫曾说：“人子不孝，必是父母有不是之处”。如果核桃长大了对我们有什么意见，那一定是我们自己在她早年没做好。这里面只有大人的问题，孩子都是无辜的。佛洛伊德云：“宗教起源于对父亲的畏惧”。其实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父亲本身更畏惧后代。按照佛教理论，核桃的前世也许是很有渊源的。或许是高僧投胎，倩女轮回，也未可知罢。其实我既不需要核桃畏惧我，也无所谓她长大后是否孝顺，更无所谓她是哪位古人的精魂重返人间。因为她的存在，就已经在报答我们了。她的存在已经给了我们无限的快乐已经属于恩典、爱和孝亲的本源。自然属性大于文化属性。我知道她是美的，而且必然是最美的——这在我一生中已经无法改变。
核桃诞生那天，除了忙于照顾她母亲外，我也得诗一首：《最美》。

核桃生于鬼节清晨
她母亲因真理而看急诊
这一日，我的心也像燃烧瓶
投向三十七年来一直
压在我身上的装甲车

七月十五盂兰盆
道称中元，儒云孝亲
目连于八热地狱中救母
食物在口中即化为火焰
而你则在子宫中冲锋
坐地日行八万里
穿越手术刀、血和恶露而来
犹如一个扑向我神学的爱人
在读书人扫墓、放船灯或祭祖时
你象征着家族史和生命
你和三千美人一起投胎
成为我最美的女儿
哦，你的头发太黑了
就像一朵思想的灵芝

鬘如其母，夜啼永古
三位一体的是倩影、蝴蝶和琴精
核桃，核桃，我就是你父亲
你也尽可以哭之笑之——但请你
不要怀疑：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关于核桃的名字，我想过很多。虽然我本来特别希望生女儿，可最开始时人人看见她母亲时，都觉得像是生男孩。所以我曾说，若是儿子就叫杨戬，字玄雷。因我时常觉得自己的性格就像是只泼猴，孙悟空，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像封神中的二郎神一样，独立，常胜，比我强。待到出生时才知道是女孩，果遂我愿。虽内心狂喜，但杨戬之名遂不能用了。是以名之曰：玄瞳。因杨戬是三只眼，能洞明世事，玄瞳二字，倒也暗中涵有杨戬之意。核桃小字名：鬘如，鬘之一字在古汉语中，即头发美貌之意。我希望她像她母亲一样一头秀发，黑而密。鬘也可与缦谐音通用。我是古琴教师，缦字本是指古琴弦。我希望她的性格能像琴弦一样张弛有度，也希望她的一生就像音乐一样纯美。
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这些名字，但我想我和她之间是有神通的。
等到核桃长大一些，我就会教她识字，绘画，带着她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在每一个宁静的夜晚为她弹琴。在星空下，和她一起坐读搜神记和狐狸精，给她讲从基督到佛陀的传说，从美人鱼、珂赛特到豌豆姑娘的故事。音乐、美术和文学将成为她最基本的素质。而哲学和体育也将为她的美和健康服务。我还会教给她读诗、抚琴、泼墨、戏剧和太极拳，告诉她种族和家族的历史，文明的衰落，爱情、玄学和大地上的苦难；带她认识每一朵花的姿势，每一片树叶对称的奇迹，游历天下名山大川，看云蒸霞蔚、雨雪风霜、人间百态、鬼神渊源……让她懂得良心与知识是一朵并蒂莲，传我平生之所学。我也会和所有天下父母一样，在她每一个生病的时刻哭泣，在她坚强的时刻微笑。也会在她出门的时候提心吊胆，在她放学回家的时候端上热汤饭菜。在每一个假期，开车带着她和她母亲去海边放风筝，吃螃蟹或游泳，在每一个生日，送给她最想要的东西，为她尽量准备独立生活的基础和必需品……最关键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将在自然而然中度过，就像朝霞一样每天存在。
核桃的善，会和她的美一样与生俱来，成为我的路标。
然后，也许核桃就真的会长大了。做父亲是一种神学。而父性的神圣感和母性的失落感，都将在核桃长大一些日子里成为我们的黑夜。但是这没关系。人的一生其实是同时完成的，就像一本书。我的意思并非是“三岁看老”那句俗话。我是指人的一生，往往就在一刹那间就已经得到了印证。如今我看着襁褓中的核桃就好像是看着我自己的童年。我就是她。我想她母亲亦如是。人生是个加速度，小时候觉得总也长不大的，然后就越来越快，中年以后到老，也就是一眨眼的事。这一点就是对自己的孩子也是那样。小王子的父亲圣·埃克索佩里说：“每个大人都曾经是孩子，但是只有很少的大人还记得这一点”。核桃，我相信我和你母亲都是记得这一点的大人。所以我们是平等的。
人生可以完成很多事情，小到谋生、创作、恋爱和家庭，大到征服天下或者探索宇宙的奥秘。但这些都属于人文意义上完成的事。只有性本能、繁殖本能和死本能这三者，是属于自然意义——即生的意义上必需去完成的事。作为一个物种，每个人都是大自然生命链中的一环。有些人连着，有些人断了，但都此起彼伏地结构着这个复杂无比的世界。属于人文的人生，因天赋不同而差异巨大。但每个人都应该生儿育女，即让自己的自然人生完整。因为所有的著作、乐曲、艺术品、乃至财富或权力等，哪怕再好，也都不过是理性和精神的产物。只有种类的繁殖和延续才算是爱的产物：即灵魂的产物。
核桃，人要活得透彻一些。只有透彻，才会有智慧。
核桃，今天是你满“一周”岁，是你来到人间的第七天。
在医院度过的这七天里，就犹如你一个人的“创世纪”。而出院则是我们三个人的“出埃及记”。我不知道你是在保暖箱与药物的交叉中是如何见到光、水、星辰、大地和万物的，那也许属于你永远的奥秘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回家，从此我们三个人的生活就能形成一种力量，即可以“让红海从当中分开”的那种伟大的力量。神学的结构其实来自家庭：即三位一体。
瞧，今天下午，你睡在摇篮床里，窗前是阳光、花瓶和母亲，窗外是草地、小河与树林。你透明的脸，透明的手指，透明的脚丫……这一切是多么美好。似乎什么都没说，却又穷尽了一切真理。按理说我根本无法述说感受。但我依然絮叨了这么多。说得不好，是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更深地认识你的意义。好像一个黑夜中的阴影还来不及认识黎明，天就亮了。留一些话以后慢慢再说吧。俗云：女儿是父亲前世的爱人。其实远不仅如此。女儿应该是父母在世俗意义上的神迹。因为“一切都来自你，一切都通过你，一切都在你之中”。
这篇短短的随笔，从你母亲怀孕前期就开始写了，可一直写到今天才算是勉强完成。而就在我放下笔的地方，你则开始真正的人生。但我相信你一定能非常健康、坚强而美丽地独立于世——除此外别无所求。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2009-9-10夜，北京

今天

《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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