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君诗歌揣度生命沉潜的几个侧面

韩簌簌发表于: 2008-1-26 09:43 来源: 今天

从见君诗歌揣度生命沉潜的几个侧面

有人说：死亡是诗歌的地狱之门，也是诗歌的希望之窗。河北诗人见君就是一个通过诗歌在某种程度上与死亡神秘对接，从而再度实现生命的深度沉潜和多维走向的诗人。

             他的诗歌语言首先是质感的。

见君诗歌从不乏清新，也不乏人性的展示与浪漫的情怀。当然他也会流露出人世间那些无法排遣的孤独感。那个抱着双肩的男人，仿佛那颗郁郁寡欢的种子，死去的花朵像一个个无法复原的苦笑，在初春的夜里辗转反侧，而梦靥般的黑夜使这期待尤其显得漫长。当“灯突然熄灭，黑暗蜂拥而入/这时，我听到敲门声”（《枪响》其一《二月二十日，初春夜里》）。在这敲门声里，我们似乎听到了救赎。此时，身陷囹圄，他只有自己完成对自己的出逃。
其实他更善于展现人心向上的情愫。他虽然总是惯于在寻找和迷失之间来展示世相之残酷，内心却充满着温厚和美好。他从不乏温暖的兄弟情意，他这样对自己的兄弟说：“四野茫茫，清冷。除了雪还是雪/禾摩，我们一起活着……而你象树叶一样，在冰封的泥土里，保持沉默/我把一只手搭在你的肩上/我们就成了兄弟，禾摩”（《我的兄弟，禾摩》）。他更不乏人性的关怀。六一节该是轻松愉悦的，可作者写在六一节的心情却沉痛无比。这里的悲哀是双重的：首先更多的是揭示作为成年人的悲哀。“潜逃多年的人／都将返回”，“他们要看孩子们表演节目／看后要放声大哭／要坐在成堆的瓦砾上，浑身长满野草”（《枪响》其二《写在六一节》）。如果说成年人的悲哀只是因为时序的不可逆转性，属于不可违背的自然规律所致，那么对孩子的描摹却切入了一个制度的根部。孩子们表演完节目却“要各自带上枷锁，在大街上赛跑”，可怜的孩子们！可怜的现行教育机制！所谓的节日，只不过是点缀，带上枷锁，在大街上赛跑才是你们的定数！记得有个诗人朋友*也曾在诗歌中不无沉痛地写过这些在校学生的处境：“孩子们早晚有一天要成为餐桌上的水煮鱼。”——岂不悲哉！
所以多汁也多难的生活就催生了这样的警句：“直到那天，我接到自己从远方寄来的信函/才猛然发现/盼望，只是信纸上/排列整整齐齐的钉子”――现代快节奏的生活，无缝隙的密集人群，心灵的挤压。是交流沟通的愿望吗？愿天下渴望相逢的心之间都能贴上邮票！

      就写作手法而言，他常以幻象和梦境入诗。

“与以往不同，我每每梦见自己睡觉时做梦，梦里又在睡觉，觉里又有梦，梦和觉环环相扣，无穷无了，以至于醒来要花费很长时间，但不知道是不是一生。”
——见君散记《永久的沉迷》

如果说其诗歌的迷离特质常常是以幻象为前提的话，那么梦境，便成为他的主人公赖以生存的虚设环境。《与梦有关》、《昨夜的梦》、《一夜惊梦》、《在旷野，准备掠走别人的梦》都是这样的作品。借助梦境，他时常这样追问和反思：“我是谁？我退居其次——/站在某个发霉的角落，和众多的石头/一起虚构自己的死亡”（《我是谁"墙》）。借助梦境，他这样来展示“边缘人”的内心世界：“黑白之间，我从缝隙中掉下来/就一直在笑/那块石头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我只好在结局之外，把梦紧紧拴牢”（《我就是那个多余出来的人》）。
借助梦境，他还通过超越灵魂交晤的臆想，通过对瞬间感觉流的捕捉，来完成对内心矛盾意念的精细表陈。“我辨认出那个男人是我/我看见那个女人，她横卧在花园里/食草饮露，身体丰盈”----这种通过主客体易位和场景的陌生化处理，无疑增强了梦幻的表达效果。这又是内心意念的一次外化处理。

我注意到他诗歌里还有一个常用意象：那就是“鸟”。如“脱光羽毛的鸟们”、“成群的鸟”、“白色的鸟”等。借助梦境，这些轻盈的、温文尔雅的精灵，似乎能把冷硬的现实软化，因为它们总是挟带着起飞的渴望也带着迷茫啊：“只有一只硕大无朋的鸟/扇动着翅膀，扑过来/不断地扑过来/永无休止地接近/那段迷失的距离”（《与梦有关》）。
西川在《诗歌炼金术》中曾说到诗人必须迈过的三个门槛，“个我”、“他我”、“一切我”，使众多“往昔之我”在“我”体内复活。在这里，见君诗歌中的“个我”与“他我”已达到共生，且具备了人类精神层面很多共性的东西，让“一切我”得到了充分的彰显。《与生活反目成仇》就是他低处写作的典范。诗歌的主角是曾经孤独、无助、甚至绝望的个体，“与生活反目成仇”的人，从“不敢奢望美丽的蝴蝶”以至于“练就杀人不见血的本领”；直到后来“脾气很好，胃口很好，开始吃肉、手淫”；直到，“你很爽地听到/一声枪响，看着很多云朵被击碎/一片片落下来，大喊大叫着，十分疼痛”，卑微的欲望满足的过程，成全了那个“小我”蜕变的过程。这里不需要高大全，在这近乎原生态的本色叙述里，还原了世界的真相。这是众多生活在底层的“小我”的缩影。只要你留意，你会发现，其实这些人早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甚至“他”，就是我们中的某一个“自己”。在现实与梦幻之间，你是不是感受到了字里行间这悲悯的情怀？
从角度而言：他的诗歌最常见的是以个人视角，即第一人称视角的本色呈现。偶尔出现第三者视角，这种看似客观的角度容易给读者拓展的空间。在《空有余温》这首诗歌里，枯叶们在秋风吹过之后就病了，躺在地上，抚摸，傻笑，回忆绿色爱情。但时过境迁，它们只是抱着自己的影子，只剩余温。这里以落叶的感知作为诗歌的流程了。把“我”抽离现场，冷冷的成为场外的旁观者。距离感产生，言说也显得客观了。当然最具张力和引人共鸣的还是他的多纬度契合手法，《我是谁"墙》就是这样的作品：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站在某个发霉的角落，和众多的石头/一起虚构自己的死亡”。“在墙上，画一扇门”如果说还在现实世界，那么“招魂的经幡”就打通了阴阳两个世界。“大鬼小鬼们佝偻着身子/把我的灵魂拆开，在台下依次摆放”。“我”被摆在了祭台上被逼视和拆解，对灵魂进行鞭打和拷问。这是来自异度空间的思考。

         对生命深度沉潜的N个侧面

从“空有余温”系列的迷失和撕裂，到“无望之望”的忧虑和悲悯，从“咒语”系列的巫性和迷幻，再到《枪响》系列的沉郁勃发，都是生命行走的痕迹。其间更具亮色的，却是那些触及死亡的爱恨交织的情怀。这是见君诗歌的母题。
说来惭愧，尽管写过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所谓评说性文字，可接受托付已经好几个月了，才把这个东西交出来。这期间，除去忙，另一个主要原因却是感觉难以下手。见君的诗歌是心血凝成的，极少热闹和调侃，多的是对生命的终极思考。大多时候，你读完他的诗歌，心里沉沉的，闷闷的。他把那种埋藏在每个人心底的苦闷，惊悸，落寞、期待，连同生死感悟一起端出，五味杂陈于此。在这样的时刻，你内心的东西在翻腾，感觉任何语言都已嫌多余。你似乎更适合沉默。
他的诗歌里面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与主人公“短短”相关的一个系列。请看看“这些”短短吧：《一墙之隔》里清醇的如水晶糖的短短：“我站在墙根，短短/站在我肩上/墙上画的花在墙上开着/它们流的血把墙染成大红色”。可她的处境又是危险的，因为“短短还看到/我背后有一座新坟/坟上有一群乌鸦，在嘶叫着”。这悲剧性暗示，对于不谙世事的她来说，一切都是突发事件的诱因。《短短之死》里亮丽而巫性十足的短短：“要穿一身白，要死得好看些/短短说，这样/在所有的鬼中，她就是最漂亮的”。有时真想问一问：这样的人会死吗？这样的人能死吗？！可一切似乎是无法改变的定局：《无望之望》九章中的那个倾注了主人公全部爱恋的短短还是“在灰烬与灰烬的偎依中，一夜白头”。无望的爱与死亡还有什么区别！这唯一的缠绵，它热烈，短兵相接。世间爱情可歌可泣者不在少数。而爱与痛一旦与死亡对接，就会走向无极！所以里尔克才说：“我相信，只有从死这一方面，才有可能透彻地判断爱”（《慕佐书简》）。
大致看来，其诗歌意象大多是带有一定颓废气息的阴冷的物什：病恹恹女人的歌声、斑斑血迹、落叶、镜外的尸体、杂草、遗言、孝衣，他善以“冷色”来反喻对生命迷狂状态的追寻，从而达到对生命的深度沉潜。他的迷离诡异，他的巫气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提醒你：“故事会说话，故事说/此时，如果你没有被派出场/你就会心怀恐惧”（《模糊一片》）。我相信这是他在语言的模糊性方面做的一次巧妙的处理。读到这样的模糊，却往往叫人沉陷其中，有几处是如此叫人惊艳：
“潜水而来的死神/亮出清晰明了的结局后/我看见自己，走进另一个门槛”―――是泰然？是明知结局已成定数的义无反顾？
“强烈盼望自己是一个死者/盼望面对空白/一个接一个打虚幻的结/然后飘然离去”（其一：《盼望》）。读来心里真能有一种澄澈、明净、安详的快乐。这种快乐，合着对生命意义的深刻体悟。
“这是你死后的家，里面有你/早已爱上了的，万分痴迷的恐怖/你可以走进来，但必须脱光你的皮”（枪响（其三）《不知道在那里》）。——尖锐、泼辣、醒目。
“今天下午，大白天/梦见那个替我死掉的人/闭着眼睛走过来/交给我一张折叠好的纸条”（枪响（其四）《纸条》）。---具有神秘、诡异的场景感，同时流露出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感，又充盈着恶作剧般的快感。
法国著名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说过：“文学，完全是个人的。……在这个不允许诗人生存的社会里，我作为一个诗人的处境，正是一个自凿墓穴的孤独者的处境。”而见君笔下的的死亡则更像是赶赴一场戏剧般的审慎和迷醉，还有略带孩子气的新奇和顽劣。所以他时而迷狂，时而冷凝。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见君诗歌里面堪称代表性作品的《修补》。短短的十行，涵盖量却是惊人的。开头先铺设场景：“冬天的中午/三十多个匿名的人，站在画里望苍穹”。“匿名的人”隐去自己的公众符号，恰好具有了泛指的可能性；“站在画里望苍穹”，这“画”该是代表我们周遭那些已知的环境，这“苍穹”也许就是相对于我们短暂生命而言的未知与无限吧。宇宙很大，我们是如此渺小。“迟到的雪花/准确地落在镜子里”那些瘸腿的、瞎眼的、耳聋的、哑了的人，“他们跪在地上，一边擦拭镜子/一边修补镜子里匿名人的面容”。“雪花”是什么？我想它肯定与新旧更替有关，与衰老、与年龄有关，与生命的一段下坡路途有关。当生命中的“雪花”无可避免的落下，我们拿不出更多的坦然和慷慨，只有虔诚的这一“跪”、面对镜子盲然的“擦拭”、和徒劳的“修补”！可惜一切的修复都是徒劳！这样的沉郁尖锐，这样的厚重却不露声色，神秘、智性。此诗用词精准，行文干净，刀刀中要害；俯瞰的视角，让你无处遁形；这是预言般的诗歌，有点穴之功。
莫非，在这个棋局一般的世界里，冥冥之中真有这样的一位先知，正站在屏风背后，觑睨着世间芸芸众生的种种徒劳之举？
西方现代派作家常把表现自我多层次的心理结构、自我在社会生活中的灾难感、孤独感、恐怖感和毁灭感，作为文学创作的中心内容。他们注重表现原始的生命之流在人物内心的碰撞、冲突、激荡、升腾和逆转，并以细腻轻灵的笔触，多姿多采地刻画出这一心理过程的流动性、可变注和矛盾性。毫无疑问，这个趋势大大加深了人物心理描写的深度。见君诗歌在这里与柏格森的“生命美学”找到了惊人的契合点。

总之，不论是其情诗还是理性的诗歌，都有其一贯淡淡的忧伤、沉郁、迷离的气质，这些缓缓流动的忧郁，恰如钝器，伤人于无形。
“活在当下“本是禅宗语言，是说人应该放下过去的烦恼、舍弃未来的忧思，把精神力用来承担眼前的这一刻。所以他说“通向灵魂的道路上/这绚烂的假花，面对死亡，开放着/微笑着。它们窃窃私语/向每一个来吊唁的人，握手道别，叮嘱珍重”（《火葬场》）。所以他既不回避，也不逃离，以坦然的态度来面对人生。淡然，厚实，暗的色调，沉郁的表述，携着骨子里的冷漠以及耶稣再生般的使命感。
似乎，对于我们每个人，“枪响”永远是一个不可预期的结果，可它的筹备期却很长。黑衣人一闪而逝，敲门声却永久的回荡在时空里。生命，却在这里，再度得到延展。

[ 本帖最后由韩簌簌于 2008-1-29 19:5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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