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读书消暑:剪影与间谍》

杨典 发表于: 2009-7-16 22:01 来源: 今天


IMG_0763.jpg




《读书消暑:剪影与间谍》





    最近太热了,所谓连浸高温,浑身冒油。天地如一大蒸笼,众生都是土馒头。好久都没这么热过了。记得十来岁刚到北京时,觉得夏天真好过,早晚凉爽。且一个冷水澡下去,无穷烦闷尽从三千毛孔散去,好不痛快。小时候在重庆却不然,大家热得都睡在大院操场里,或者大街上,用竹棍、凉板、大蒲扇消暑,但依然难敌酷暑的烘烤。北京现在也快赶上那时候的三大火炉了。不是赤日炎炎,就是昏暗无风。极端烦躁时,我就随意翻看着一些老书:禅学指归、罗素西哲史、内经、克雷洛夫寓言、列仙传校释、俄罗斯人剪影等;当然也有一些新书:上学记、隐之书、中性、剥洋葱、爱与黑暗的故事、羞耻、康熙几暇格物编、书林清话或慢人……不过这些都比不了旧书可以静心。
    文学在冬天是一种取暖,在夏天则是一种乘凉。
    文学在任何时候它都永远是你需要它是的那个样子。或问,人为什么要读这么多书?人当然可以一本书都不读,看看电影就够了。一字不识通六经,或以“六经注我”之精神与世界打个平手,无限折腾,也未尝不可。但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兔子只爱萝卜白菜,杀猪宰屁股也是金刚手段。一句话:做能让你自己集中精神的事,忘我的事,此为三伏天消暑之第一法也。
    昨日头伏,写诗一首:《一匹马的解剖图及神学》。
    艾略特云:“诗是一种集中的抒情精神”。的确。
    而且,诗是非常有霸气的东西,如酒中白干,茶中青饼,肠胃不好者慎之。但于血气方刚或常敢独于天地气魄相往来者,大可豪饮,不必拘泥。最近写诗也多,就算是为了乘凉吧。题材多选咏物,书法、古事记或生活偶得,晚来纵酒大快朵颐之余,提笔整理,展卷抒情,顿觉凉风习习穿两肋。幽怀往昔悲剧,世态炎凉,也似一盆冷水泼在头上,苍古残史,激人猛醒,刹那间便一吐长夏苦昼之闷气。此为三伏天消暑之第二法也。
    当然,消暑之法甚多,不二于此。大到餐风饮露于山水之间,小到烹饪之味、弹琴之境、泼墨之狂、床第之戏……何其丰富。只看君能否忘我而已。无门有云:夏有凉风冬有雪,都是人间好时节。其实风雪不必从窗外来,胸中若藏有四季变化之推演,眉黛若熟谙深山古洞之灵气,独坐冥想,得意忘形之时,则已可让六月飞雪,入火不热耳。
    说到以旧书乘凉,那本我买了几年才开始读的,俄罗斯作家M.高尔基的《俄罗斯人剪影》一书倒真值得一提。此书是1952年版本,竖排版,繁体字。译者叫侍桁。书中提到的人,除了著名的托尔斯泰、柴霍夫(契诃夫)以及诗人亚历山大·勃洛克之外,大部分都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俄罗斯普通人,其中有不少怪人。譬如奇怪的杀人犯、满口诡辩的旅客、医生、特务诗人、女巫、怀抱炸药的人、园丁、反犹主义者、娼妓、学生、牧羊人、蜘蛛和猴子等等。这是一册深具幽默感和怀旧感的随笔,描写了很多我们不熟悉的,却又非常意外地有趣的,消失在革命与旧俄罗斯苦难中的人与事。
    此书1949年印刷的第一版,1952年后第二版,然后没有再版过。
    谈到高尔基的书,就难以回避“高尔基事件”这个文学史课题,以及他最后被列宁和斯大林集权的利用和个人的悲惨结局,这在20世纪西方文学史中一直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学案。M.高尔基原名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生于1868年,是一个早在19世纪末沙俄时代就成名的作家。他从小吃了很多苦,生活在底层,只上过两年学。苏联建国后,据说,斯大林的情报机构,曾安插一个叫穆拉的美女在高尔基身边,作为监视高尔基的耳目。还有人说这个穆拉是个双料间谍,在为苏联工作的同时,还为英国提供情报。因为穆拉后来还是英国那位著名的科幻小说家兼历史学家,即写出过《世界史纲》和《隐身人》的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情人。18岁时,少女穆拉曾嫁给了爱沙尼亚的本肯多尔夫男爵,生下两个孩子。十月革命后,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回到爱沙尼亚,而穆拉本人则留在了莫斯科。因为她又爱上了英国外交官布鲁斯·罗卡特。罗卡特是一名英国间谍,斯大林大清洗开始后,罗卡特被捕,随后穆拉也被关进了监狱,但很快被释放。因为她通过色诱了当时著名的肃反者捷尔任斯基的左膀右臂彼得斯,从而意外地获得了自由。后来,这个神秘的女子又成了被斯大林标榜为“无产阶级最伟大的作家”之高尔基的公开情人。长达十二年多,她都一直和高尔基生活在一起,扮演着高尔基“妻子”的角色。1936年6月18日,大清洗正处于巅峰期,身染重病的高尔基却意外地死在了穆拉的怀里。那时,整个俄罗斯正有上百万的人死于这场大清洗,上十万被枪毙,还有上百万人被迫迁居。许多人都被关押、拷打或者送入“劳改消灭营”:古拉格群岛。饥饿、疾病、恶劣的环境和残酷的劳动,让许多人死在劳改中。这其中包括后来被尊为20世纪俄罗斯第一天才诗人的曼杰斯塔姆,以及无数优秀的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作家、艺术家、诗人和学者。这一点,高尔基个人大概是难以想象的。他的懦弱和伪善就在于即使知道也得装不知道。但是,高尔基的死也是其他人难以想象的:据说,他是斯大林下令毒死的。投毒的不是别人,正是穆拉。为什么杀他?难说。晚年高尔基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莫斯科郊区一座洋房里,并被克格勃间谍监视。大约是他曾试图对大众进行启蒙教育和提拔年轻的作家。他被巧妙地“谋杀”在医院里,连负责给高尔基治疗的几个医生也都背了黑锅。克格勃们在他死后,还进入他的住所,寻找他可能留下的文章。他们掘地三尺,甚至把厨房里土豆都一一切开,看里面是否藏有对斯大林或苏联不利的言论。
    正因为其权威性与结局的颠覆性反差太大,高尔基几乎成了一个文学史本身的间谍。他万万也没想到——他对权力、恶与黑暗的沉默,也正是对“永恒的文学”的一场告密。
    早年读书,我就拒绝读高尔基,并一直认为他是个极左作家。我尤其厌倦那篇被打入中学课本地狱里的《海燕》。我记得在重庆中学时,我们有个变态的班主任,整天体罚学生,咒骂学生、动辄扇学生耳光、罚饿、罚晚归等,大家恨透了她。她名字碰巧就叫海燕。海燕勒令我们背诵“海燕”,让我们从小就对这篇本不重要的随笔及其作者充满反感。我们反感苍茫的大海、反感黑色的闪电,反感一切带着暴风雨性质的调侃和神经质。在我眼里,海燕就像眼前那个班主任一样丑陋,古怪而对青春充满仇恨。一切海燕都不过是“语言的暴力”。
    现代汉语从不缺“语言的暴力”,而是缺语言的典雅。
    后来读书渐多,我偶然读了高尔基的《文学写照》,其惊人的人物描写功力和对托尔斯泰个性与怪癖的再现,对契诃夫、柯罗连科、普利什文等人的肖像版画式的描绘,立刻让少年时代的我对他的文笔刮目相看。《文学写照》的译者是巴金,所以它的汉译本也相对在语言上比较成熟。再后来,我又看了他的两卷本《文学书简》和一些戏剧,以及他的人生三部曲和一些抒情而大气的,以俄罗斯原野生活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集》等(译者是巴金和瞿秋白)——我开始怀疑宣传本身是否有问题了。我发现:对很多人与书,都必需重新认识。
    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往往会起源于一次误读。
    我意识到,高尔基其实是一个被集权宣传分裂的人。他的本质其实属于乡村的俄罗斯,属于19世纪的文学,属于他在托尔斯泰和契诃夫身边生活的那些美好而幽默的时光,完全与革命无关。他是一个被列宁与革命宣传“分成两半的子爵”。一半是为宣传所接受的,描写底层和穷苦人愤怒的作品,而另一半——其实恰恰是他的一大半更重要的作品,却被故意遮蔽了。譬如这本《俄罗斯人剪影》和《短篇小说集》等。历史就是这样可悲,那么好的书,也可能是一个矛盾的人(或许是被迫矛盾的人)写的。就像文革开始时,郭沫若说自己过去的作品全都是垃圾,该全都烧掉一样,十月革命后的高尔基摄于自己的怯懦、人性的虚伪和斯大林的恐怖,开始向全世界撒谎,对斯大林集中营与苏联的黑暗只字不提。如果说后来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对高尔基的批判是真实的,那么,晚年高尔基陷入神秘主义和对专制的痛苦挣扎,而且竟然死得如此不堪,还栽在一个文学间谍手里,也算是谎言留给他的代价了。
    当然,穆拉是否是真害了高尔基,到现在也是个谜。
    对于那种隐秘的罪和权力之恶,普通人也无从下手去查清楚。而,认识作家与他的生活,最好的途径还是看他的作品。
    譬如《俄罗斯人剪影》的朴素文字,就把我带到了对旧时代的怀念和对“高尔基事件”的再认识当中。我看到的是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天才作家的灵敏和诡异。在对生活片断的那些记录中,其大手笔大概只有果戈里和契诃夫能够相提并论。在书里,作家还记载着托尔斯泰的一段话。话来自契诃夫本人的记忆传达给高尔基。托尔斯泰说:“高尔基有一个间谍的灵魂。他窥视着他周围所进行的一切,注意着每一个人,报告给他自己的上帝。然而他的上帝是一个怪物,有如一般农妇讲的故事中的半人半兽神和水妖”。
    这段被高尔基自己记录下的话,据说是托尔斯泰是在开玩笑时说的。可谁也没想到,这后来简直成了对高尔基自己人生的诗谶,乃至对他文学悲剧的准确预言。
    该书中还有大量关于俄罗斯田野、晚霞、草原、农舍和河流的描写,关于俄罗斯气候和19世纪人的怪癖的描写,关于女人、爱情、少年和古老的俄罗斯大街上旧书店的描写,也都是那么地让人感动和怀念。这才意识到,其实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读懂过他。可以肯定地说,高尔基骨髓里是一个怀旧的人,一个旧俄时代的文人,根本不是什么“革命作家”。只是在一个特殊时代,一只集权的胃,需要用他的出身和文字,来填塞自己的虚伪和对文化的贪婪,再加上他自己的盲目附庸和恐惧,于是,他背叛了良知,自己也成了牺牲品。晚年的高尔基消灭了早年的高尔基。重工业消灭了旧俄罗斯乡村。他和自杀的马雅可夫斯基一样,在国家机器与权力的天空下,全都变成了一条虚无的“穿裤子的云”。
    今天,无论是在个人的书斋里,或在图书馆里,早已没有什么人会看高尔基的书。那几乎成了尘封的灰烬的一部分。一句话:过时了。而当我们翻过头来再看高的文字,尤其是其怀旧文字,想到他的那些大起大落的颠倒历史,真感慨良多!或许因为我们也有我们的旧时代生活,如古代和民国等。我们也有我们的旧语言,那浩瀚如海的古籍,读之可以消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毛时代,甚至七、八十年代,现在也都是一种可以进行解剖的旧时代了。我们生活中也有着太多的人物可以成为“剪影”。我们的作家,也曾试图重新去找回过去的语言。人们甚至大量动用了古文、近代白话文、俚语、口语或翻译文学中的语言等众多武器,来寻找文学的归宿。但不知为何,现代汉语在这场笔墨官司与世界大战的硝烟中始终处于下风,甚至迷失了方向。自晚清以降,中国历史可谓万里焦土,众生惨烈,但又有谁写出了伟大的书?哪怕是一本让我们眷恋的随笔集?没有。知识分子真的是社会寄生虫吗?中国就没有一个天才吗?不对。有。天才其实并不少。但话语权与媚俗的强大压力,使得他们不得不都是地下的、反潮流和反时尚的、甚至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再好的种子,没有空气和阳光,也只能憋死。
    夏日卧床读书,只见鱼龙混杂,真是混沌一片。各类读物散乱一地,仿佛世界真丰富,其实大家不过是在绕弯子。这里没有说真话的空间。而当代中国作家中,没有一篇小说、一本书,我愿意再看第二遍。为什么?不仅因为其中没有“真实的文学”。也不仅因为那口水文字太丑陋了。还因为现在的作家在骨子里的语言、幽雅的描写和对文字的提炼,远远不能达到过去人的水平。有这时间,我还不如读点旧书。哪怕一个人格存在争议的,被遗忘的作家之书呢?最起码,他的文字都是精心提炼的,纯粹的叙述。
    今天,我们的身边已没有什么大清洗,但却有着一片可怕的麻木。因为我们早已不为文学本身的美而敏感,激动和严肃。
    大部分人读书,跟看报纸新闻差不多,只是求个新鲜而已。
    最近太热了。文学在冬天是一种取暖,在夏天则是一种乘凉。于是,在头伏天的子夜展卷,读旧书。在那些所有人已不看的文字里,在那些背弃、误读、淡忘甚至是被蔑视的人与典籍中,你若能独自发现一片冷峻的风景,一些逝去的人物剪影,并以此获得宁静和清风,也算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之精神罢。此或为消暑法之三,是以为记。



[size=10.5pt]2009-7-16[size=10.5pt]北京[size=10.5pt]


[size=10.5pt]

最新回复

南屿 at 2009-7-16 23:35:28
最近太热了。文学在冬天是一种取暖,在夏天则是一种乘凉。好心情好情趣,就喜欢杨典式的警句。
张伟良 at 2009-7-17 06:58:30
“正因为其权威性与结局的颠覆性反差太大,高尔基几乎成了一个文学史本身的间谍。他万万也没想到——他对权力、恶与黑暗的沉默,也正是对“永恒的文学”的一场告密。” 这场告密一直存在,并不遥远。
杨典 at 2009-7-17 09:34:50
谢谢南沙大叔和伟良来读。
海客 at 2009-7-17 14:52:59
知识分子真的是社会寄生虫吗?中国就没有一个天才吗?不对。有。天才其实并不少。但话语权与媚俗的强大压力,使得他们不得不都是地下的、反潮流和反时尚的、甚至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

杨典 at 2009-7-17 21:19:47
多谢大海。
南屿 at 2009-7-18 00:50:59
哪怕一个人格存在争议的,被遗忘的作家之书呢?最起码,他的文字都是精心提炼的,纯粹的叙述。
杨典 at 2009-7-18 08:59:21
南沙大叔又读了一遍?惭愧。谢谢。
杨典 at 2009-7-24 18:28:13
晒晒旧书。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