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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诗歌细读专辑之二

北岛 发表于: 2008-1-14 16:40 来源: 今天

一首诗又究竟在哪儿
——《全装修》细读

                                                               
《全装修》是陈东东诗专集《应邀参观》中的最后一首,写于2003年,应该属于诗人比较晚近的作品。在诗的结尾,诗人标明“写给波波”,所谓的“波波”,指的是杭州诗人潘维。据陈东东自己交待,当时他正在装修家里的房子,听说潘维也正忙于装修,故成此诗。在现代诗歌高调的、排斥性神话中,古典诗歌中酬唱、寄赠、应和等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废弃之物。这首《全装修》,却似乎接续了这一传统,在整体的超现实色彩中,仍保持了某种游戏笔墨的私人性。在阅读上,这也形成了一点暗示,即:这不仅是一首朝向公众阅读敞开的诗,同时它还是发生在两个诗人之间的隐秘对谈;作为一个话题,“生活的世界”只是想象力展开的起点,而它真正的指向,则必然落在日用之外,要分辨其中的真意,还需要同行之间的会心与默契。在诗的开头,诗人还引用史蒂文斯《弹蓝吉他的人》中的句子(“诗是这首诗的主题”)作为题记,在首尾呼应之间,上述阅读暗示无疑得到了进一步强化。

在结构上,此诗由三个段落组成,每一段落又分六节,每节三行,整饬、有序的展开方式,显示了诗人在修辞上良好的自控能力,并带来一种优雅、简洁的工艺感。有意味的是,在外在形式的“工艺感”与“装修”的内在主题之间,某种微妙的关联耐人寻味。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那个色目人驱策忽必烈/一匹为征服加速的追风马”。全诗以一个没有来由的、具有魔幻色彩的场景开始:在空漠的背景中,一个色目人独骑奔驰,“来自月全食之夜”一语,则烘托神异的氛围,并让人联想到种精神上的分裂或臆想(“月全食”似乎是陈东东的偏爱,曾有一首长诗专门演绎)。在诗行随后的展开中,上面言及的“工艺感”又一次体现,诗人象一个画匠那样,工笔描绘了这个色目人的衣着、身形、以及周遭落日的光线,由于头盔、红缨、梭子甲、护心镜等一系列意象过于鲜明,一种超级写实的效果由此产生了:一切由于过于逼真而接近了幻觉。如果不是后面的诗行马上告之读者,这是卫浴瓷砖上的一幅图案,那么读者似乎是被引领到一个“窗龛”的位置上,它“孤悬于假设的孔雀蓝天际”(陈东东《窗龛》),窥视到的是窗外的“超现实”,而月色全无的沙漠,也不过是为了衬托乌有之乡的无垠。
在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作为一个将语言的本质理解为音乐性的诗人,在陈东东的写作中很少出现较真正的叙述性段落,象《全装修》这样,用如此之多的诗句聚焦于一个形象,而不作更多的变形和转换,更是少见。然而,精心描绘的手法在根本上也并非是叙事性的,而是服务于一种语言的工艺性或装饰性,换言之,诗歌中的描绘实际上是一种词语、色彩、节奏的配置艺术,如“他曾经穿越了/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火焰山之梦……”一句,诗人不愧是用字的高手,在“浅”与“深”、“睡”与“困”之间形成的语义变化,与沙漠地形的起伏彼此印证,外在场景因而也有了更多的心理内涵。而“火焰山之梦”一语的出现看似漫不经心,却类似于又一道工艺,为整个画面涂上了新一抹幻想的釉彩。
超级写实的超现实性,最终也使画面的局部完整,被“逼真”之感涨破了(“舔破了”),在第一段的结尾,描绘的视角终于拉开了:一人一骑的魔幻之旅,不过是装饰一片瓷砖的图案,“装修”的主题第一次在诗中得到了确认。随着视角的拉开,“卫生间”、“客厅”的相继出现,勾画出一个更大范围的私生活场景。然而,这并不等于诗句已从“超现实”转入“现实”,因为现实的生存也是一种挣扎于“边际”的生存:当瓷砖上色目人胸前折射的光线已“舔破”图案、照入了现实,“客厅里那个人”的脑袋也正“顶入”他的超现实。在这个意义上,客厅里的“液晶显示屏”也就是另一片“瓷砖”,因为它也类似于某种“窗龛”,正朝向另外的世界敞开。

如果说在第一段落,现实与魔幻的转换关系,出自诗人对工笔描绘之逼真性的恪守;那么在第二段落,诗人似乎已按捺不住了,请看第一节:“一个逊于现实之魔幻的/魔幻世界是他的现实/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可以说,这是全诗的点题之句,但似乎也是一处败笔,驾御语言追风之马的诗人,难免过于急躁地点破了主题。但有意味的,是这一节饶舌的句法,“现实之魔幻”与“魔幻之现实”虽有所区别,但毕竟循环自指,暗示生存从内到外都处梦魇的螺旋。在陈东东近年的诗作中,这样一种循环句法是多次出现的,如:
……实际上,他们循环在//循环的游戏里……(《途中的牌戏》)

循环系统为循环循环着……(《幽隐街的玉树后庭花》)

空旷以空旷容纳着空旷。(《马场边》)

他纯粹的一生,在每个七天里循环周行,(《……不属于个人》
笔者曾专门写有一文分析陈东东的这种句法,认为他在词语与现实之间的游戏中,发现了一种深刻的悲剧性,世界在词语中被“解禁”的同时,也似乎深深地被以另一种形式拘禁起来,循环的句法即是拘禁的一种修辞体现。[size=10.5pt][1]
点题之后,诗人稍显拘谨的写法终于得到某种解放,在随后的诗行中,工笔的描绘被眼花缭乱地意象组接所替代,诗人发挥了他在不同类型的经验、语言缝隙间的游刃能力,在电脑游戏(“帝国时代”)、社会百态(“温州炒房团”)、娱乐资讯(“无间道”)之间自由地穿梭、出入。在这场戏剧中,我们似乎读到了两个主角:一个是赤裸着身体、彻夜无眠的游戏者,另一个是用“锁子甲”“追风马”掩盖生活之赤裸的“装潢者”。两个男人的形象,飘忽于纸上,实际上也可看做是同一个人,同样孤独、同样自闭、同样沉溺于一场游戏无边的仿象。这意味着,现实与魔幻之间的辨证,不仅是数码的重叠,也不仅私生活中的一场“火焰山之梦”,同时它也是更大范围内生活世界的法则。正如室内的装潢之于室外的霓虹与灯海,“夜色”原来也是另一种铀彩,让世界全面沦入一种装饰。这或许是“全装修”这一术语,在家居之外的更深含义,它接近于一种鲍德里亚式的命题:我们的“生活世界”其实已成为无边的仿象,它从来不会以“毛坯的名义挂牌”。

这情形相当于一首翻译诗”,第三段起始劈空而出的一句,中断了前两段关于生活仿象的铺陈,一方面形成节奏上的突变,另一方面,第一次在“装修”与“写作”之间,建立起某种关联,这一关联也似乎成了某种“悬念”,笼罩了全诗的阅读。“溜着小狗忽必烈的那个人/将一头短发染成了金色”,下面出现的是一个典型的家居男人的形象,诗歌的视角也从更广泛的社会视野,又回到私生活的领域。而当被溜着的小狗“忽必烈”与瓷砖上那匹追风马同名,主人的金发也未尝不可鲜明地闪耀,如同画中色目人的头盔与红缨。
果然,在单身夜奔的色目人与孤独自闭的“那个人”之间,诗人的想象力持续地展开了。如果说上面两个段落,探讨的主要是“现实之魔幻”与“魔幻之现实”的关系,那么在这一段中,话题集中在了置身于魔幻与现实交界之处的“人”身上。“他如何能设想他被设想着”,我们又一次读到了循环的句法,诗人在这里提醒读者,沉溺于无边仿象的“那个人”,实际上也被诗行深深地拘禁,他或许已意识到了(设想)自己也只是一个虚构的存在,只是另一个人笔下的想象。
在另一人的笔下,在另一个人的想象中,“那个人”的生活场景虽不出客厅、卫生间与小区水景,但“他”其实也像画中的色目人那样,不断穿越着他的“火焰山之梦”:当他从“虚拟的包月制现实”退出,赤身走入卫生间,也就是再一次投身于、或将身影“镶嵌”于超现实。在“浅睡与深困”之间,在“小区水景”与“不锈钢假山”之间,两个世界虽一实一虚,但互为倒影,而且穿行的路线相同。这情形,是否就相当于同一个梦境被两种不同的语言、符号书写,或者说这情形是否就“相当于一首翻译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当墙上的“月全食之夜”与私生活中的“包月制现实”,最终被揭示为一首诗的两个不同版本,读者也似乎被引入了一个《骇客帝国》式的终极网络,“——天哪,我在哪儿”,这是诗人代替诗中的“那个人”、瓷砖上的“色目人”、以及所有阅读此诗的人,发出的最后一声惊叹。

在魔幻与现实、自我与非我、毛坯与装修、浅睡与深困之间,诗人轻巧地来往于诸种事物的边际,编织了一个复杂的意义迷宫。表面上看,在一个全民装修时代,诗人玩味是一个关于生存现实的哲学命题,但请注意,它还是发生在诗人之间的一场秘谈,因而在某种意义上,它还是关于“写作”的,或者如开头的题记所言:“诗是这首诗的主题”。
在诗中谈诗,这种具有“元诗歌”性质的写作,当然并非是陈东东一人的专利,许多当代诗人也都曾尝试过这一类型,从而加入到“为诗一辩”的伟大传统中。在现代社会中,这一传统的核心之处,就在于语言与现实关系的辨认,陈东东的写作,自然也主动置身于这一传统之阿訇,在语言与现实的边界上,构筑出一种“超现实”的现实感。然而,在他的笔下,被语言解放的现实,并没有呈现出自由的狂欢气息,而是处处显出一种孤独的禁欲之美,正如《全装修》中“色目人”的策马奔驰,凸显出的反倒是“禁地”的起伏无边。换而言之,真正让陈东东着迷的,并不是现代诗歌之伟大传统中关于“解放”的承诺,而恰恰是它幽闭的一面,语言与实在交界之处自我的挣扎感,才是他想象力倾注的所在。一种潜在的间离效果,一种对“诗”之困境的内在冥想,也由此产生了。
依据现代诗歌的伟大传统,要想解放这个沉沦的世界,方法之一就是将它纳入到一首诗中,让想象的逻辑战胜物化的逻辑。然而,正如诗人所说,“现实之魔幻”或许远胜“魔幻之现实”,在一个全民装修的时代,在一个全面仿真的世界里,想象的逻辑似乎已经不战而胜,被消费的、娱乐的、数码的、乃至存在的规则暗中接纳。在这个时候,“物化世界”的最大特征,恰恰在于“生活世界”的一切,都沦为装饰、符号和影象:“这情形相当于一首翻译诗”。这是诗歌的胜利吗?画中飞奔的色目人也罢、客厅里电脑的沉迷者也罢、私生活中狂热的装修者也罢、连同在语言中“设想”万物的诗人,他们的命运又何其相似。诗人在最后的惊叹之外,或许还隐藏了另一重的疑问:当诗歌的原则成为一切的原则,那么“一首诗又究竟在哪儿?”


全装修


诗是这首诗的主题

——W·史蒂文斯《弹蓝吉他的人》

1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
那个色目人驱策忽必烈
一匹为征服加速的追风马

他的头盔显然更急切
顶一篷红缨,要超越马头
他的脊椎几乎弯成弓

被要求斜对着傍晚的水景
上足了釉彩的锁子甲闪烁
提醒记忆,他曾经穿越了

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
火焰山之梦,他当胸涂沫
水银的护心镜,把落日之光

折射,如箭簇,从镶嵌在
卫生间墙上这片瓷砖的
装饰图案里,弹出舌尖去舔

去舔破——客厅里那个人
却正以更为夸张的霓虹腰身
将脑袋顶入液晶显示屏

2

一个逊于现实之魔幻的
魔幻世界是他的现实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

在帝国时代里,他的赤裸
被几个无眠黄袍加身
茅庐变城邦……一枚银币

往返于海盗和温州炒房团
之间的无间道——重又落入他
抽离内裤,赶紧去一掬虚无的

手中之时,那个人已经用
追风马忽必烈装潢了赤裸
锁子甲闪烁,高挂于卫生间

浴缸的弧度则顺从着腰身
而一抹霓虹斜跨人工湖
没于灯海,令夜色成

夜色笼罩小区
令一番心血
不会以毛坯的名义挂牌

3

这情形相当于一首翻译诗
溜着小狗忽必烈的那个人
将一头短发染成了金色

他如何能设想他被设想着
脑袋退出了电脑虚拟的
包月制现实,并且用赤裸投身

超现实,镶嵌进卫生间墙上
这片瓷砖画装修的悠远
披上浴袍像披上锁子甲,凭窗

望星空,构思又一种
魔幻记忆——他曾经穿越了
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

火焰山之梦?或许他只不过
自小区水景和不锈钢假山
择路返回。这情形相当于一首

翻译诗:它来自沙漠的
月全食之夜,不免对自己说
——天哪,我在哪儿

(2003.写给波波)



帝国时代:一款电脑游戏。



最新回复

胡茗茗 at 2008-1-14 16:45:21
看来北岛老师是决心要规范我们的跑步动作了
小杨柳 at 2008-1-15 15:53:49
我以前很喜欢这类型的诗歌,但是现在却怎么越看越别扭了呢?难道有什么在改变吗?我必须重新审视我自己。
朱巧玲 at 2008-1-18 21:41:07
诗人在最后的惊叹之外,或许还隐藏了另一重的疑问:当诗歌的原则成为一切的原则,那么“一首诗又究竟在哪儿?”

评论比诗歌更好)
秋子 at 2008-1-30 17:55:20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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