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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左边》

阿波 发表于: 2008-1-09 15:40 来源: 今天

  
  从左边出发


  书评人:苏七七  
  书名:《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
  作者:柏桦
  出版: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柏桦喜欢的我都不喜欢:胡兰成,水绘园,鸳鸯蝴蝶派。在我看来这都是封建糟粕只能批判地看看,一边看还一边指摘其中种种虚饰与软弱。但柏桦诚心诚意地爱戴这些,他拿这样稀奇古怪的材料也能造就出一个“乌托邦”来,并且自始至终地自居为“左派”/“极左派”。
  
  因此读《左边》,一定得将就柏桦这些“自以为是”的逻辑。对他来说,名词最重要的不是内涵与外延,而是这个名词的“味道”、“姿势”,看他笔下的名词,没法作为逻辑推演的一块块基石,但是可以回忆,感受,体认出来,呈现出一个共鸣状态。比如“左派”这个词,大体要考证一个它的谱系学与语境关联,再就文本中的使用情况来下个定义,读者才不至于对这个“关键词”感到暧昧不安吧。但柏桦似乎先天地不认为这是个问题,这个词一出来就是整体性的,义正辞严的。这种义正辞严反而保护了这个词的暧味多义,并且又使它呈现出一种坚贞的质地。
  
  这大概是一个抒情诗人的品性所在。他既足够地天真、纯洁,热爱这个世界,又能将这个世界的丰富性通过他的感受呈现出来。唯其如此,这种抒情才不至于被单一意识形态所借用,也因此,一个抒情诗人,依然需要他的时代与他的历史,在时代中寻找到共振,在历史中寻找到美学观与人生观的根源。
  
  柏桦的激进与激烈,是他的性情/青春与毛泽东时代的共振,这本书中对童年与青少年时代的书写有一些非常动人的篇章。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他说:“它太长了,太复杂了,也太难了。”他只能是在这样无涯际的成长里,跑到最左边的“先锋”行列中去,将奔跑行进的速度与优柔善感的性情,将集体主义的热情与对制度化的恐惧揉杂在一起,成为他的“表达”。因此,“今天”之后,他成了“共和国的抒情诗人”——讴歌的热情犹未消散,但还有什么可供讴歌的呢?我们这个时代?
  
  “瞧,政治多么美/夏天穿上了军装”(《1966年夏天》),这是属于柏桦的,“十岁的无瑕的天堂”。天堂从左边开始,慢慢从一个空间的方位,变成了时间的定位。《在清朝》,《苏州一年纪事》,直到《水绘仙侣》,柏桦开始走向“传统”。这些诗好在哪里?从这些诗里,能够读到沈复,再远一点,读到张岱,晚明诸子。柏桦的传统,其实是一个很近的传统,一个在生活方式上犹能亲近的中国。正如他在情绪上理解“左派”一样,他从生活方式上理解“传统”,这是一个与大多数从符号上,意象上,一点“东方式玄思”上去摹拟“传统”,追求“汉味”的写作者要高明的地方。他的好处是诚实,不夸夸其谈自己不懂的东西,接触的与想象的传统被他自己过滤了一遍,成为七零八碎的细节——成了传统在现代的真实状况,又带上了柏桦式的娟洁风格。
  
  但这一切都犹嫌不足。这种对传统的亲近,只能说明我们离传统有多么远。真诚的七零八碎里也有真诚的丢三拉四,在柏桦的过滤里,我们可以在对清朝官员的长指甲的描写中,看到波德莱尔的影子。他成了一个审美者,并且通过他的“审美”,构建出一个“和平、恬淡、殷实、享乐,即便有悲哀但也文雅而不抱怨,更不会紧张(须知紧张属西洋文学),当然更无深仇大恨,而且完全取消攻击性”的世界来。那么,对照着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柏桦的“乌托邦”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一种设想,一种追求,也意味着一种陷溺,一种逃避。它是一座精诚所致的七宝楼台,既过分地唯物,也过分地唯心。
  
  与“今天”对照,柏桦几乎没有批判性。他是一个抒情诗人,他所倚靠的是他的风格。——引用这本书中柏桦引用过的一句罗兰•巴特:“风格是一种冲动性而非一种意图性的产物,它含有某种粗糙的东西,这是一个无目标的形式,它是一种个人的封闭的过程,决非进行选择和对文学进行反省的结果。风格仅仅是一种盲目和固执的变化的结果,一个本能与世界交界处滋生的‘亚语言’部分。风格其实是一种发生学现象,是一种性情的蜕变,风格位于艺术之外。”这大概是为什么在柏桦看来,诗人比诗是更重要的吧。——对于抒情诗人来说,天生的性情是最重要的。而柏桦,他具有一种能把心掏出来给人看的性情,还能把这种性情转化为诗。

[ 本帖最后由 阿波 于 2008-1-9 17:41 编辑 ]

最新回复

李陀 at 2008-1-10 00:54:49
这是我见到的评论柏桦最有趣最精彩的文字(虽然其中有些意见并不很认同)。
阿波,你是干什么的?我好奇,能否透露一点儿?
或者给我发个短信?
我也是柏桦诗歌爱好者,只要课上教现代诗歌,我一定选柏桦的诗,并且推荐学生读《左边》。
天天向上 at 2008-1-10 13:06:40
柏桦喜欢胡兰成,水绘园,鸳鸯蝴蝶派?诧异。
对柏桦所有的诗都喜欢,那首“夏天还很远”妙不可言。

“柏桦几乎没有批判性。他是一个抒情诗人......”不同意此说法,象《痛》、《冬日的男孩》等,隐含着很强的批判精神。
苏七七 at 2008-1-10 13:12:29
李陀先生你好,这个文章是我写的,阿波帮我帖上来的:)。
阿波喜欢柏桦,遇到柏桦的书就买下,我就也跟着看看,然后写了这么个读书笔记。——就这个小文章来说,因为我当代诗歌读得太少,柏桦的诗也只读过很少的一部分,有些地方“逻辑”太外在太明显,而没有完全能从诗歌与作品出发。
你哪里不认同呢?:)

我在杭州,在浙江传媒学院上一门电影分析课。

又及,前些日子我写了个关于阿城的小文章,在最后的总结里提到你那篇著名的关于毛文体的文章,你有空瞄一眼:)。写阿城比写柏桦有趣多了:))。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281730/

[ 本帖最后由 苏七七 于 2008-1-10 13:14 编辑 ]
苏七七 at 2008-1-10 13:22:06
天天向上:有好些我觉得“好人”的人喜欢胡兰成这个我觉得“坏人”的人呢。。比如朱天文。。我只好拿“出淤泥而不染”来解释:))

我写柏桦没有批判性那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拿不准,还特意又去把《痛》、《恨》翻出来看了一下呢,看了还是觉得不怎么有
李大兴 at 2008-1-10 13:58:12
苏七七MM看来是一位70后才女,文字轻灵好看,是极富于感性的批评。“他的好处是诚实,不夸夸其谈自己不懂的东西,接触的与想象的传统被他自己过滤了一遍,成为七零八碎的细节——成了传统在现代的真实状况,又带上了柏桦式的娟洁风格。”
阿波 at 2008-1-10 19:56:01
现在她自己注册了。每次帮她贴都被指认我写的,我注明了作者的。误会真不好。

另:李陀,你好。
柏桦以前是我仰慕的诗人,现在成了朋友。

[ 本帖最后由 阿波 于 2008-1-10 19:58 编辑 ]
柏桦 at 2008-1-10 21:03:16
自《水绘仙侣》(估计今年3月出来)后,最近在写《日日新:我的唐诗生活与阅读》,此书有40多万字,已写完,今年也应出来。借此处,告之我的近况,也是对你致礼!也带问你夫人好!

柏桦
阿波 at 2008-1-11 19:15:06
不好意思又用错登陆名了。。还得重新登陆。。

[ 本帖最后由 阿波 于 2008-1-11 19:19 编辑 ]
苏七七 at 2008-1-11 19:22:30
李大兴:感性其表,理性其里吧:)。。谢谢你每回置顶,给了我很大鼓励呐。

柏桦:“带”似应为“代”:)。。可抱歉得很,我已经先看到问候,没法让他“代”啦。一口气写了四十万字,危险得很。。能被象我这样爱挑刺的人挑出多少刺来啊!:))
阿波 at 2008-1-11 23:04:24
柏桦,好。

我正在出差途中,继续卖灯。
“日日新”怎么这么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地方见过了。
李陀 at 2008-1-12 00:13:48
苏七七、阿波:你们好!
评柏桦这篇小文,文字不多,但着眼点不俗(所谓立论),集中分析柏桦其人其文的内在矛盾,这很有意思,如果能够深入,写一篇大文章,就更好了。其实,越是好的诗人(或作家)往往越是充满矛盾(各个层面),揭示这些矛盾,能让我们更好地认识他,理解他。可惜,国内批评文字这样着眼的不多,或是褒,或是贬,简单化。
至于我不怎么同意之处,是你引的那一段巴特的文字,那是胡说,典型的只讲一面理,貌似洞见,实则肤浅。我们对这些大理论家决不能盲目迷信。对的,就是对,不对的,就是不对。可是近年迷信西方理论(文化)的风气愈胜,不可不警惕。
最后,说到胡兰成,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柏桦喜欢胡兰成,我估计是对民国时期的写作不够熟悉,其实那时候能够写成胡氏那样文字(旧白话潮流的写作,建议你看看我的文章《汪曾祺与现代汉语写作》,网上查得到)的人很多,如果柏桦早点接触他们,也就见怪不怪了。什么时候去成都,和柏桦理论理论,看他怎么说。
认识你们很高兴,也算文字交。
李大兴 at 2008-1-12 00:26:17
回苏七七MM,是你的文字自己说话,要到顶上去:)谢谢好文。
把写阿城的也贴上来好吗?
beautyofsadness at 2008-1-12 13:16:41
请李陀老师讲讲为什么让学生读《左边》这本书。
beautyofsadness at 2008-1-12 13:16:57
李陀老师应该讲讲为什么让学生读《左边》这本书。
柏桦 at 2008-1-12 20:58:41
这是一封难回的信,因须在简短的文字中说很多话,我就尽力说来吧。关于胡兰成,他绝对是横空出世的大师级的人物,这一点,我们今年夏天在成都面谈。另,我看民国时代的文字不少,我很早就是“鸳蝴”迷(早在“左边”之前),而且我早在1994年就模仿过刘云若写过近50万字的“鸳蝴”小说。我最近一是在编辑一套《忆江南——鸳鸯蝴蝶派研究丛书》(其中包括我的研究生写的近30万字的专著,还包括我写的周瘦鹃的专著)二是在写作南社与同光体之战,犹如南社之于新文学,同光体之于“鸳蝴”,我肯定要贬南社而扬同光体。如今年龄大了,更加笃定,今生就是要以“鸳蝴”反新文学,就是要以“逸乐”的价值观反所谓的道德价值观。在此仅简略说来,期待与你见面说。
李陀 at 2008-1-12 22:53:34

QUOTE:

原帖由 beautyofsadness 于 2008-1-12 13:16 发表
李陀老师应该讲讲为什么让学生读《左边》这本书。
我喜欢《左边》(第一次读它的心情甚至可用“惊喜”来形容)是因为,这实际上是一本文学史,只不过,是一个“私修”的文学史——虽然柏桦写作时候未必有“修”史的意思。但是,种豆得瓜,一部个人回忆录实际上成了一部文学史(文学史家一定会大摇其头)。我要学生读,是因为要了解八十年代的文学的发生,它的具体环境和条件,它的气候(温度、降雨量、风向等等)和土壤(成土构成、矿质成分、肥力等等),这书都有很好的纪录,是那些可怕的干巴巴的文学史教科书根本不能提供的。
当然这书也有毛病,就是写作缺少节制(各个层面),记得当年看了初稿后曾劝柏桦狠心删节,柏桦在出版前倒也做了编辑,可是不够狠,留下不少遗憾。不过这也是柏桦诗歌之外写作的一贯缺点,既然最近几年已经开始涉猎学术,严谨似乎是他应该特别注意的。
也许我见识少,在我看来,就私修文学史而言《左边》大概是第一部,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贡献。

[ 本帖最后由 李陀 于 2008-1-12 23:51 编辑 ]
张祈 at 2008-1-12 23:07:34
就是要以“逸乐”的价值观反所谓的道德价值观。

柏桦老师的这一信念让我惊讶。
我就是担心明珠暗投。
beautyofsadness at 2008-1-13 02:46:01

QUOTE:

原帖由 <i>张祈</i> 于 2008-1-12 23:07 发表 <a href="http://
就是要以“逸乐”的价值观反所谓的道德价值观。<br />
<br />
柏桦老师的这一信念让我惊讶。<br />
我就是担心明珠暗投。
<br />

这个观点的确有问题,而且已经在《水绘仙侣》中表现出来了。从性别史的角度来看,这是一部分非常有问题的作品--士大夫“逸乐”生活,是他们的阶级和性别特权。正是董小宛内化了性别规范,才有她在婚后表现出“妇德”,而这一点在当时冒襄的圈子里传为佳话,不是偶然的。这样美化/想像历史,从意识形态上看太危险了。此外,从“史”的角度看,这部作品没有任何个人的见解,都是在重复古人已写出来的东西--甚至重复得都不够--一部《同人集》,能够告诉我们的要比这个作品丰富得多的信息。对于冒襄的表现,太片面太不细致了,文人士大夫的同情使作者看不到冒襄功利的一面,妥协的一面。一句话,不做深入的历史学习(包括对原始史料和批判性历史著作的掌握),不能写出好的深刻作品来。

所以,在我阅读《左边》的时候,我不断地想起《水绘仙侣》这部作品的问题--它的影子,不自觉地投射在《左边》的字里行间。
柏桦 at 2008-1-13 09:49:23
这又是文学的常识,即美学高于伦理学,当年“今天”便是秉承这一写作原则反“毛文体”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同的文学趣味并随之拥有的不同的文学传统与资源。这也是文学的民主,并非道德就一定高于审美,鲁迅就一定高于刘云若。文学不应有等级制,但一定有好与坏。另,艾略特说过“向上的道路也是向下的道路”,换句话说,向左的道路也是向右的道路。还是李陀目光如炬:“越是好的诗人往往越是充满矛盾。”而正是这一矛盾之张力,使他一生都在探寻,而不是固守一点,这犹如做学术必寻找新的学术增长点一样,写作也需寻找新的资源。写作不是仅挖了一口井就万事大吉了,它还需要周遭的各种浸水。怎样保持一个写者常新的生命力,这是他必须思考的。
张祈 at 2008-1-13 10:12:01
在美学和伦理学的关系上,我的看法是,没有谁高谁低。只有它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美学是对艺术而言,伦理是对人而言。
就像诗人这个词是由诗和人二者组成的一样,美学针对的是诗,伦理学针对的是人。
作为个人的爱好,我喜欢鲁迅、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你可能喜欢周作人、胡兰成、刘云若、周瘦鹃,这都无可厚非;我并没有反对你做那些事的意思,其实我感觉从文学的意义上,那些工作也都是有价值的。
这也可能就是文学的生命力所在吧,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田野。
祝柏桦老师的大作早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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