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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负今天

发布: 2018-6-05 18:30 | 作者: 朱文



        到了 1991 年我们已经快被自己积压的诗稿憋死。经朋友推荐我在几家官方杂志有零星发表,但看到样刊觉得还不如憋死算了。我们决定开始自己干。鉴于当时的条件,韩东建议我以一种比较小的、可以控制的规模来做。于是就有了《诗选》,32 开,口袋书大小,封面是一张任辉的剪纸作品。把联系、编辑、排版、校样、打印、装订、邮寄所有环节都做下来以后,人就变得特别踏实。如果你爱一个姑娘,想送给她一本诗集,现在就算没处出版,你也有能力手工制作一本交到她手上,你就知道写诗这件事并不虚妄。虽然《诗选》只出了两期,每期印数也只有 100 本,但是还是产生了真实的反应,并最终导致《他们》后来的复刊。作为《他们》一员的工作经历在此不赘。
        从办刊这个最具体、最平常的角度来体会《今天》四十年史诗般的历程,也许会比阅读那些已成为文学史经典的作品更有收获。对我这个诗歌学徒来说,“办刊”就是从老《今天》那里继承下来的一门手艺。对一种精神、一种价值表达敬意的最好方式,莫过于亲身实践,哪怕是以个人的、微小的方式。别看只是一些琐碎的事务,没有任何虚荣,却可以让诗歌活命,诗人独立。说的没错,是让诗歌活命不是让诗人活命,所以我们这些独立的诗人后来只好开始写小说了。谁又能想到呢,我会因为小说而和传说中《今天》发生那么紧密的关系。
        1991 年 9 月我请了探亲假,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口气写了四篇叫做小说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当时作为一个过于自尊的诗人我对小说并不太上心,但是想辞职是真的,所以必须先趟趟路。韩东帮我把其中的三篇寄给了《今天》的小说编辑查建英。那些都是手写的初稿,我是准备听听意见再改的,但是韩东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有二:一广种薄收,三篇如果能发一篇对我是个鼓励;二全部退回,不耽误修改,对我也是一次磨炼。但没有料到的是这三篇小说分成三期在《今天》先后都发表了。记得是以下三篇:《美国,美国》、《两只兔子,一公一母》和《我负责调查的一桩案件》,电影《巫山云雨》即改编自最后一篇。如果当时不是那么浮躁,我就能意识到,这是一个作家的“梦幻开局”。
        最先出来的是《美国,美国》,也是我的小说处女作,发表在《今天》1992 年第 1 期上。虽然之前没有多想,但是收到样书时,我的心还是“砰砰”跳了起来,不是别的,是因为从一个民刊从业人员的眼光来看,海外复刊的《今天》实在太漂亮了。大 32 开,设计装帧典雅、大方,也不失当代感,纸张挺括,应该是 80g 吧?翻开内页更是喜欢,经典仿宋,繁体横排……不像杂志更像是一本书。如果你知道它的前史,见过当年油印的那份,你就会想到“凤凰涅槃”。和新《今天》相比当年国内的文学期刊简直土得掉渣。没有想到那一期开篇即是我的“美国,美国”,头条的礼遇让我猝不及防,更没想到的是,北岛在编后语中点评“……朱文在《美国,美国》中显露了他作为一个成熟小说家的才华。”说的是我吗?我愣住了。一个新丁擦枪走火,“嘭”,掉下一只鸭子。
        但是我也因此更加后悔当时的仓促,哪怕是多改一遍也好,想到那个显露了“成熟小说家才华”的不成熟作品正在招摇过市就严重心律不齐。幸好及时到来的美元支票起到了良好的镇静作用。除了我,身边很多朋友,像李冯、吴晨骏、贺奕、顾前、刘立杆等,也都是在《今天》上发表小说处女作的。再加上后来更年轻的,这个“处女俱乐部”的名单估计会很长。在这个俱乐部里流通的货币是美元,我们都是托同一个在银行工作的朋友帮忙把支票兑成现钞,不是在柜台办,每次都有点黑市交易的感觉。同时我们也得到了可靠的情报,说负责我们这批作者的编辑查建英是个嫁了老外的北大美女。你看,美女加美元,这群文学青年还需要什么呢?
        后来我又在《今天》上发表了不少小说和诗歌,因为写作勤奋我怀疑自己是朋友中美金挣得最多的那个,但是一直不敢说出来。1992 年夏天我去南京大学找李冯,他是一个即将毕业的“明清文学”专业研究生。在他宿舍我无意中拉开那个可以上锁的抽屉,结果绿花花的美钞撒了一地。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不过仔细一看,都是些面额不超过五美元的零钞,他刚从《今天》领了一笔三百美元的稿费,而银行正好没有整钱。应该就是这一幕给了我灵感,让我不久后写出《我爱美元》这篇”成名作“。我担心这个说法可能不够严谨,如果说《我爱美元》的灵感来自那段时间的“美元生活”一定是不会错的。通常我有满意的作品会优先考虑给《今天》,但是这一次没有,因为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韩东和我后来回忆,到 1993 年下半年我们小说在国内的发表才基本顺畅,1991、92 年是最困难的,屡遭退稿,是《今天》的肯定和支持帮助我们度过了那段困难时光。因为美元实际使用上的不方便,使得这一部分有限的稿费每次都会被剩到最后,而成为某种支撑腰杆的底气。它的价值不是当时的汇率所能衡量。1993-95 年,韩东、我、吴晨骏等相继辞职,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南京自由作家群体”的说法。原来“他们”是指那群独立的诗人,现在更多说的是这帮自由的作家。多年后我认识到,其实我们既不自由也不独立,只是对“独立”、“自由”这两个幻影认了真而已。
        1996、97 年我和吕德安作为演员参加了导演牟森的“戏剧车间”两度在欧洲长达数月地巡回演出,使我终于有机会接触到当时散落在欧洲的《今天》新老诗人,开始了对《今天》精神实体的认识。交往最多的两个是多多和张枣。而在此之前,应该是 1995 年,吕德安和我专程去看望过郭路生,是黑大春领去的。在一个小饭馆大家刚坐下,老郭就冲到取菜的窗口掏出五十块钱要买单。黑大春再三劝他说,都什么年代了,现在是吃完再结账,还没点菜呢。但是老郭还是站在那里,要求店员把钱先收下。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真诚、如此急切要请朋友吃饭的人。那一天当然没让老郭买单,就算让他买那五十块也远远不够,但是我觉得自己有幸吃到了老郭请的一顿便饭。
        我热爱多多的诗歌,被他对诗歌的那份专注所深深吸引。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见过他在温暖的壁炉边演唱普契尼,见过他在冰冷的细雨中嚎啕大哭,也见过周末早晨没有行人的街道上,发苍苍、视茫茫的多多身着那件老西装,低头前行。都说毛头脾气大,不好相处,而我认识的多多却是一位家人般亲切、友善的前辈。我对他的写作充满好奇,但从不打听。他可能来自一个古老的族群,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正,必须忍受基因的缺陷。他是那个至死都不能暴露自己身份的人,而我正好是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的人。1997 年我们剧团到了鹿特丹,他从莱顿过来看我,我把旅馆房间唯一的床让给他,自己在地毯上睡了一夜。我们通宵躺着说话,有一搭没一搭,更像是冥想。在话题之间的间隙,我感受到他那份被欧洲冬天的寒意彻底浸透的孤独火辣辣地蜇人。
        多多曾经给我寄来某写作计划的申请,但是可供选择的地方没有我感兴趣的。在刚离开南京努力适应北方生活的那几年,我经常触景生情,朗诵《里程》的最后一部份:
        
        北方的大雪,就是你的道路
        肩膀上的肉,就是你的粮食
        头也不回的旅行者啊
        你所蔑视的一切,都是不会消逝的
        
        由于当年法国铁路工人的大罢工,整个剧团被困在了第戎,什么时候能走真的不知道。我呆着没劲,就坐车去巴黎找宋琳。我们以前没见过,只是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朱朱。宋琳当时的境况有点窘迫,除了照顾家人孩子,还在巴黎第七大学读书,一见面我就深感打扰。但是他还是腾出时间陪我在巴黎到处转。他刚刚进入《今天》担任诗歌编辑,脸上分明还有一种“年轻党员”的单纯。他是作为《今天》的编辑来招待我这个国内来的作者。最后一天玩得很晚,坐巴士回到我的旅馆附近时已是深夜。我精疲力尽,巴不得马上躺倒,但宋琳不让走,让我等一下。白天吃饭时他现金不够我垫了一百还是五十法郎,那顿饭他事先说了要请的,所以他要找一个 ATM 取钱还我。我习惯了国内那种不分你我的诗人生活,觉得没有必要。我说那你就下次再请,这一顿我们 AA 嘛。但是宋琳坚持,说事先说好的不能变。最后我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一路去找那个破机器,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旅馆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巴黎迷离的夜色中。我还背着一个很大很沉的包,真叫欲哭无泪。谢天谢地,终于在一个广场边发现了一台,宋琳奔了过去,我把包卸在地上原地等着。当时国内还没有 ATM。午夜过后广场显得尤其空阔,孤零零的金属盒子泛着清冷的白光,一个高鼻子的中国人不很熟练地反复揿着号码,感觉是想和外星人取得联系。我看着宋琳略显单薄的背影对自己说,真是一个优雅的人啊。
        1996 年的那一次巡回结束在德累斯顿。吕德安和我结清劳务以后,动身去柏林拜访舒婷,她当时受 DAAD 计划邀请正在柏林驻市。在库当姆大街那个北岛、顾城、芒克、杨炼等老“今天”先后驻扎过的公寓我们呆了好多天,每天玩得不亦乐乎。有一天吕德安和我无意中被裹挟进了一个狂欢队伍,转了半个柏林以后才弄清楚那就是著名的“同性恋骄傲大游行”。回来后意犹未尽,趁舒婷不在,我们用她的化妆品、纱巾什么的开始玩易装,我因此掰断了舒婷最爱的那个发卡。舒婷没有生气,但是看得出来她确实心颤了一下。我是 1993 年认识舒婷的,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老“今天”,后面还会说到。
        张枣知道我在柏林以后,强烈建议我去图宾根。我和他一年前在南京认识,似有默契,但是毕竟不熟。我不太想去,觉得那个地方太偏,柏林多好玩啊。他便以荷尔德林、黑格尔、谢林的名义重复他的邀请。这三个名字没有引起我的生理反应,他在电话的另一头似乎能感觉到,于是他又提到了赫尔曼-黑塞,“他和你一样,也是又写小说又写诗。”上了路我就有点后悔,因为实在不近。记得我是经法兰克福转斯图加特,到了斯图加特还要再换一趟慢车。折腾了一个白天,到达图宾根时已是傍晚。张枣抱着他年幼的儿子来火车站接我,镜片后闪烁着一个孩子的喜悦。和他相比,他臂弯里的儿子显得老成许多。我住在他家,虽然拥挤,但足够舒适。我对图宾根的第一感受是,这个没有被二战摧毁的幸运小城确实有一分特别的宁静。但是这份宁静很快就被主人没收了。起初我们还有宾主之仪,晚饭是和张枣妻子孩子一起,我不会喝酒,他也不劝。晚饭后家人进了里屋,张枣拿出一叠打印稿给我,是新写的组诗《云》。那组诗好长,和我的旅途一样长,我很想说放到明天休息好再看,但是觉得不礼貌,于是强打起精神,读完了全诗。我的反应一定不如他预料的那么激动,但是我确实是喜欢的。夸了几句以后,我指着第一首的开头说,“当我头颅,盛满蔚蓝的蘑菇,”改成“当我,头颅盛满蔚蓝的蘑菇,”可能更好,作为起首一句,原来那个读起来平了。没想到这下可踩着雷了。张枣瞪着眼,拿起诗稿反复读了几遍,开始了剧烈的咳嗽,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指着我,就是说不出话来。终于平息下来以后,他说我说得对,他这样想过,后来放弃了,现在经我一说又觉得好。就像接通了电源,眼前这个原本有些晦暗的中年男子,瞬间变成了光彩照人的肥胖少年。一台没有冷却系统的话语永动机轰鸣起来,震落了机罩上的小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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