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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今天》事务摭忆

发布: 2018-3-06 15:55 | 作者: 鄂复明



        
        以芒克的性格和交友方式,他不会像北岛那样板起脸来尽得罪人。每逢这种时刻,芒克都在一旁微笑着抽烟,也许是这微笑使得那些不明就里的作者另辟蹊径,我就见过好几位拿着作品转向芒克来请教。先上烟,我不禁替他兜里的银子暗暗叫苦。芒克是《今天》唯一“带薪”的工作人员,他为了办《今天》旷工日久,已被工厂除名,每月24元饭费北岛指定我分四次发放(怕他挪用给女友一次用光),那可是专款专用,烟酒则全靠化缘。芒克一但和你熟识起来,他可就不客气啦!肆意地数落,让你除了“文学”聊点别的。要是还“有戏”,回去努把力再拿出好的来。那位年长些的贵州大哥郑思亮即是一例,他来京滞留数月,在那薪金菲薄的年代,我估摸他可能花光了自己前半生的积蓄。最后与我们互道珍重,欣然辞去。多年后,我辗转得知他下海经商事业有成。
        《今天》史料存有王克平的《法官与逃犯》,这位后来《星星画会》主将如今的旅法雕刻家,攥着他的剧本来找芒克,芒克睡得很晚,自然起床也晚。我仍保持着游牧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惯,每天很早就来到76号,做我手头永远干不完的活儿。不一会儿王克平叩门而入,很客气地打过招呼,我不擅辞令,只好请他随意。他已瞥见他的大诗人正在酣睡,我记得他程门立雪般地候在外间屋不止一个早晨。克平烟酒不沾,但和芒克很快就成了好友,则另当别论,但剧本最终没在《今天》上发表。《法官与逃犯》数月后在《安徽戏剧》发表并公演,据说还获了奖。
        
        最令局外人扼腕的则是:《今天》曾拒绝过两部后来红极一时的中、长篇作品。
        一是中篇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作者:刘辉煊,当时在北海舰队服役。两年后发表在大型期刊《十月》1981年第一期,署名:礼平。这部 “新时期争鸣作品”由于逸出了“伤痕文学”的范畴,在随后到来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受到批判,被打入冷宫,直至2002年该书才又出新版。作者在后记中写道:
        “大约是一九七九年,我开始投稿,并将这本小说散给了一些朋友。我的老同学北岛这时已经成为著名的新派诗人,并且也有很著名的小说《波动》问世。他在看了我的原稿以后对我说:‘作为初学者,写成这样还算可以,但是各方面都显得很不成熟……’ 其实我知道,连前面那句也是客气话。北岛的诗好得让我惊讶,他的意见让我没有理由不首肯。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与新的文学潮流看起来没有什么缘分。”
        但有一些细节则有可能不为人知:赵一凡先生在得到本书的誊写本(署名李评)后,为其广为传阅。在《今天》决定不发表后,一凡便同作者商议自己油印。向我借钱(挪用《今天》经费,不久逐次归还)买的纸张,由《今天》成员王玉豹(曾与一凡同案被捕,他也曾向我承诺过如果《今天》编辑部在76号遇到麻烦可移至他家)在自己家里油印,我去帮过一天忙。我视为畏途的打字蜡版手推油印,作者在部队驻地找人打字,分数次托人带回北京。厚厚的一大本,正文171页(《波动》正文109页,而且是在我们购置了手摇速印机后才有信心付印的)。最后一凡在家里装订成书。我在事前曾劝阻过,以《今天》的人力物力,尚视此为畏途;不少曾积极赞誉这部作品的朋友,尽管也跑去帮忙,但已全无在《今天》干活时的新鲜感和乐趣,纷纷向我抱怨一凡行事贸然。一凡以他一以贯之的微笑,平和的承受一切指摘。这事忙了几个月,把他和王玉豹搞得焦头烂额。我分身无力,也不好去询问他们的成本回收如何
        《今天》史料收存有该书原稿的誊写本、打字油印本及作者与一凡的通信。  
        

             
        二是《八年》,作者:马波。大约八年后由工人出版社以《血色黄昏》出版,署名:老鬼 。此书原稿由一凡借阅和推荐,曾在《今天》成员中传看,《今天》也决定不用,引起较大争议。多年后马波曾参加了《今天》三十周年纪念会,并在博克中撰文写道:
        “我没有参加《今天》编辑部,却是他们的粉丝。并与今天的几位骨干都是朋友。像徐晓、老鄂、王杰(捷)、李南、小玉等等都是那时候认识的。
        还记得李南和小玉风尘仆仆跑到北大32楼我的宿舍里,跟我谈书稿《八年》的感受,也就是后来的《血色黄昏》。那时候,这部书稿在几家出版社都碰了钉子,让我士气低落。她们的热情肯定与支持大大增强了自己的信心。
        “一转眼,已经过去三十周年了。当年那帮热血青年,现在都两鬓斑白。但是他们忧国忧民的毛病改不了,还在一点一点地为中国的民主自由进步努力。”
        
        《今天》作为一个在特殊年代产生的同人杂志,自有其锋芒毕露的宗旨及倾向。《今天》小说的主要作者,当年的“隐形”编委、海外复刊后的主将万之(陈迈平),在30周年纪念文中,这样谈及于此:
        ……虽然这些作品后来都曾在中国文坛上留下过颇为响亮的名声,但当时却没有被我们接受。有的是因为作品的政治主题太强烈鲜明,有的是因为作品的语言风格太浪漫甚至夸张,都游离在当时的《今天》为自己划定的美学疆界之外。换句话说,《今天》自然也有过《今天》的忌讳或条条框框,
        有人因此批评我们是不是看走了眼,放掉了一篇好作品。我无法详尽复述当时我们否决这篇作品的理由,只能简单地说,那时《今天》圈子中的人现代派和先锋性意识已经越来越明确,……我至今不认为我们作了什么错误的决定,就是现在拿到这种作品,我这个小说编辑也仍然会否决的。
               
        十四
        美展结束后的第四天,市局派员口头通知《今天》停刊。
        早期《今天》正常的出版活动就此中止(实际是终止),此后继续在76号印制的两本《今天》文学资料(采用掩耳盗铃的“内部发行”方式)篇幅尚不及期刊的一半,因考虑到无法公开发行,印数也从1000缩减到600(仅止于满足订阅读者,资料之一如数寄出,之二、之三则大部分滞留在手中,日后陆续拿去送人了)。本文开篇所描述的76号萧索情景正是这一时期。时局渐紧,为《今天》的物资、设备及成员的人身安危计,入冬时节,编辑部决定撤离76号,我和周郿英将速印机和剩余的刊物、纸张、封面等分别存放到各自家中,芒克也为“避风头”,去她母亲工作过的复兴医院传达室做临时工。最后一本《今天》文学资料是在我家印的,因工作量不大,只有北岛和芒克参与。时隔三个月,年终时,市局再次派员约见76号主人刘念春,通知《今天》必须停止一切活动。
        《今天》抓住这不足两年的历史机遇,如期出版了9本期刊以及最后的3本资料,其间将优秀作品集中以《丛书》形式突击性地出版了4种(当时《今天》外围的一些老朋友对这种破釜沉舟甚或是杀鸡取卵式的举动极为不解)。然而对于“沉寂了十年之久”的作者群体,《今天》显露给社会的仅仅是冰山浮在海面的部分,同样是重量级的诗人根子(岳重)、多多、马佳(迟至四十年后,我刚刚在网上得知马佳近年才自费出版了三本诗文集)尚未进入《今天》的作品行列;更何况还有“被埋葬的”诗人群体,如果那可诅咒的时代万劫不复,如果历史假以时日,他们一定会重新拾起笔来。以北岛、芒克等《今天》同人锲而不舍的坚守,呈现给人们的将是一个更为辉煌的《今天》。
        
        直至八十年代后期,《今天》同人陷入长久的孤寂和落寞。因《今天》停刊而承受巨大落差的首先是芒克,他矢志于《今天》,为此抛弃公职疏离了家庭,他与女友毛毛(顾仁权)的结婚申请甚至迟迟得不到准许,凡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明白:当你自行或者被强制脱离开社会为你既定的坐标,留给你的出路只有监狱和死亡!民政部门一次次拒绝芒克的结婚申请,除去有关部门的“关照”外,也许还可以理解为“善意的恻隐之心”。我个人所感受到的仅仅是一种莫名的“解脱”,就像我在草原上牧羊,在那同样是不计酬劳的年代,每到一个结算年度时,人们清点我放牧畜群的增减数目,给予我心理上的安抚,及至承接下一年度畜群之前,那种短暂的放松。自成年以后,我已历经数次不同群体的悲欢离合。两年前我随同知青返城大潮回到北京,临行前,草原上的朋友帮我补办了丢失的档案,在那荒谬绝伦的年代,他让我自己绘制档案页面并填(编)写相应内容,我索性恶作剧地又让生产队长写了一份谁也看不懂的蒙文鉴定,最后用废弃的水泥纸袋自制档案袋封存——我的前半生就像今日电脑时代一只重新格式化了的硬盘。尽管回京后还不到两年,这“清白”就又被我弄得“劣迹斑斑”,但比起芒克,我起码还有稳定的职业和收入,并已成了家。
        毕竟血浓于水,芒克后来在劲松小区有了住处,与他不常回家的弟弟合住一套两居室。社会体制也在逐渐松动,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遁迹于无形,提醒他的征兆则是悄悄地颁给他拖延了两年之久的结婚证明。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化解《今天》的离去留给他心头的哀伤。在他这一时期创作的诗集《旧梦》中,对《今天》那无处不在如恋人般的深切思念浸透着全部诗行。
        为了聊以弥补失去《今天》之后的虚空,我们私下里陆续印制了芒克的《旧梦》、《阳光中的向日葵》和北岛的《峭壁上的窗户》这三本诗集。后来,我把它们称为《今天》丛书的未发行部分。此刻,我们都有了充裕的时间和相对稳定的家庭环境。尽管如此,为了避免意外的损失,为了不给家庭带来忧虑和不安,一直未敢动用存放在我家中的速印机。随着意识形态的“解冻”,尽管真正意义上的“出版自由”尚遥遥无期,但众多非正规的小印刷厂所,出于经济利益的驱使,开始满足“民间”的需求。当然,对于《今天》则另当别论,我们也不想去触那霉头。至少,继续去以往轻车熟路的誊印社做些零活还是可行的。
        芒克的《旧梦》使用了马德升为他创作的木刻封面和插图,由马德升、严力和芒克精心制作数日完成;《阳光中的向日葵》插图是马德升秘不示人的“水印”作品——每本诗集中的每一幅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北岛的《峭壁上的窗户》则因他时间仓促无暇旁顾,使用了空白封面且无插图,诗集封底的“今天编辑部藏书章”(星星画会王克平治印的篆刻)是后来加盖的。
        我记得每种的印数缩减到300本,而带有精美插图的则不足100本,历史的轮回使得《今天》又回到了它的原初状态。这几本诗集使用的是《今天》读者订阅余款。这最后的数百元余款,在《今天》停刊后,继续维持了为办《今天》而失业的芒克数月生活费用(每月由24元增加到30元),直至他母亲给找到在医院传达室的临时工作。在印制三本诗集后已所剩无几,至今象征性的停留在《今天》的账目上。
           
        《今天》停刊后陆续印制的三本诗集
        
        十五
        1988年7月9日,赵一凡先生辞世。在他的遗物中除《今天》资料外,尚有十余套保存完好的《今天》杂志,而当初我按约定每期只给他送去五本作为存档,余下部分肯定是一凡用自己劳作所得额外购买的。日前,一位朋友转告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有一套完整的《今天》,售价8800元,我上网查找,却是2008年为创刊30周年印制的仿真本;而一本残旧的《今天》第四期,竟标价一万四千元。
        1988年秋,我与尚在国外参加诗歌活动未归的北岛和芒克商议,以全套《今天》杂志作为奖品,设立《今天》诗歌奖,并筹备年底的《今天》创刊十周年纪念活动。北岛寄来400元(回国后又追加了250元)用于活动经费,开始筹印首届《今天》诗歌奖获奖诗人多多的诗集《里程》,《今天》的诗人田晓青曾在这一时期混迹“商海”,《里程》的封面就是由他所在的“快速印刷所”承印,正文则在一凡生前筹建的誊印社完成。我根据一凡遗留的《今天》资料,编纂了《今天》创刊十周年纪念册,内容包括《今天》大事记、《今天》出版总目录,以及“读者来信”精选。封面用的是一直保存在我家的老《今天》封面,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今天》的速印机,和王捷在我家里印制。
        纪念册的正文是请当年《今天》的读者陈月女士(她此刻是黑大春那一青年诗人群体刑天(唐伯志)的妻子)打印的,她使用的那台“卡西欧CW-700电脑打印一体机”深深地吸引了我,它可以将文稿录入编辑后,打印在“热敏蜡版”上,用速印机油印,比一凡的那台联想2401更小巧实用。当年的电脑正值“286、386”的初创时期,一整套主机和显示器再配上打印机要数万元。1989年2月3日,《星星》画会成员为酬谢《今天》当年的助展情谊,在瑞典驻华文化参赞秦必达女士的外交公寓中举办了画作义卖活动,为《今天》筹资万余元。我和北岛商议后用3800元购置了CW-700,由于主机只能暂存5500字且无硬盘,随后又添置了软盘驱动器(售价高达2900元)和一只可暂存4000字,但容量只有8K类似于今日U盘的插卡。无论如何,可以满足我整理和存储《今天》资料的需求了。商家曾为此机配置了与PC机通讯的插卡,售价近2000元,等到我有此需求时,PC机已跨入“奔腾”时代了。
        
        赵一凡先生撒手人寰,将他心血集成的《今天》资料抛闪给我,从他那里承继过来的《今天》资料已历经二十余载,《今天》杂志也即将迎来创刊三十周年纪念日。这堆经年的纸片已然成为古董,而研究《今天》的人日见其多,积年累月,来自各国各地的近百位学者行色匆匆地到我这里,翻检复印各自所需的资料,潜心去做他们的课题。除去那年潇潇女士向我索求根子(岳重)的诗歌抄稿被我婉拒(因受多多之托代为保管),扪心自问,未曾亏待过任何来访者。渐渐的,这些纸片泛黄变脆,不堪抚弄,时光也将我磨蚀得像个旧货市场的老摊主,冷眼观察着这些匆匆过客,内心里仍在企盼遇到有识之士,能将这些零散资料拿去梳理成章,以飨后人。渐渐的,猛然发现自己已到了一凡逝去的那个年龄,这才真切地感受到我所历经的一切已被埋入历史,我只好踏下心来,力所不逮地做起资料整理工作。拾掇起一台朋友淘汰的旧电脑,就像当年跨进《今天》编辑部的小屋,再一次做起不是我这个外行人应该管的事来。
        
        那台速印机放在家中已逾十数载,始终是母亲的一块心病。它被母亲用旧布包裹在我书桌的尽里侧,每当打扫卫生时拖把碰触,或在我伏案工作足尖稍不留意便引发那机箱的轰鸣声,我都能感觉到母亲的心头在颤抖。
           
          网上的速印机收藏品
        
        进入90年代,《今天》海外复刊,国内再生的希望已在我的心中死灭。母亲也日渐沉疴,我终于狠狠心,将速印机提下楼去,从收废品的小贩手中接过几张脏兮兮的钞票,便匆匆返回。等到我倚在窗边侧目观望时,它在小贩的鎯头下已经变成几堆碎块。
        
        2015年  6月   原载《今天》第110期  2015年秋季号
        2016年11月   《持灯的使者》修订版  刘禾 代为与旧文“老《今天》琐记”整理合并                                
        2017年  6月  为复旦大学收藏《今天》史料 作最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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