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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今天》事务摭忆

发布: 2018-3-06 15:55 | 作者: 鄂复明



        
        十一
        《今天》杂志是双月刊16开本,每期约50——70页,售价三至五角,第二期使用片页纸(只能单面油印)80多页,装订方式俗称“筒子页”(类似线装书),售价六角。《今天》丛书北岛的中篇小说《波动》达到110页,售价8角。同时代的杂志如《红旗》售价2角,发行量最大的科普杂志《无线电》售价1角7分。当然它们都隐含着国家财政的巨额补贴在内,无从与之比较。
        从第三期起,开始用8开“新闻纸”(报刊用纸)双面油印。当年供给民间用纸(如前所述,以中小单位和学校为主)除信笺或个别专用纸张外,基本纸型均为8开,随之手工油印或速印设备以及打字机的标准规格也标定为8开。双面油印后对折成16开本的4个页面,折页侧作为书脊装订,加装封面后既整齐又坚挺。这种成书方式在打字蜡版上,页码的排列顺序为每4页一组:4、1、2、3;8、5、6、7;……如果你拿几页纸分别对折,在书脊(假想)的另一侧顺序标注页码,打开后就一目了然。
        《今天》杂志为了降低成本,页面规格定为29行,每行31字,这已经是16开本版面的最大容量了。为此,《今天》的诗歌作者江河(于友泽)曾专门与我讨论在页面上每行诗句容纳的最多字数,他是擅长写史诗的,我清楚地记得:我俩一本正经地计算完毕,都忍不住地笑起来。作者在写作前预先和编者沟通到如此地步,大概也可算是当年《今天》的特色吧!甚至一凡还曾经按照《今天》的版面设计了专用稿纸,让崔德英刻版后,用油印时产生的废页背面印制给作者们当稿纸使用,但终因作者的写作习惯以及供给数量不足而未能沿用。
        手工打字时,即便是有经验的打字员也无从精准地预置版面,每版近2000字中的个别差错,只能用涂改液覆盖后修改一次,页面布局一旦成型便无法变更,所以在《今天》停刊后印行的三本诗集(还有十周年时印制多多的诗集《里程》),由于有了充裕的时间,都采用了将正文严格地按照版面的规格重新抄写和排序,再交给打字员去依样打字,终于达到了我们最理想的手工油印版本。对于以文字为载体的书刊,我更为崇尚简约质朴的本色风格,今日雕梁画栋的所谓“文化街”,在我遥远的记忆则是青砖灰瓦的北京琉璃厂书肆,蓝衫布履的文人雅士彳亍其中……
             
        80年代末,赵一凡先生办公司时购置了一台“四通MS-2401电脑打字机”,那简直是理想中蜡版打字的极致,它可以录入后在小屏幕上设计和反复校正,最后再打印出满意无误的蜡版,这样的设备再搭配上速印机那简直是如虎添翼!往事不堪回首,历史留给《今天》的机遇仅仅两年……日后一凡把这台设备拨给他公司下属的誊印社,在他去世后很长的时期内,那些残障人士还在赖其养家糊口。在《今天》停刊后,我所经手的数本诗集也都交给他们去做,但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他们所敬重的赵一凡的朋友,经常地帮助一些文字怪异的人印些东西……仅此而已,我从不想让《今天》的特殊背景去惊扰他们
        
        十二
        芒克从山东德州购回的手摇速印机为《今天》立下汗马功劳,读者可以感觉到杂志的文本质量有明显的提高。当然,由于不是正规厂的产品,尽管以我机务维修的技能,尽可能地将其调校到最佳状态,可滚筒固有的缺陷仍使个别处字迹模糊,但是每版起首的第一列字迹变形,这却是由于为降低用纸成本,版面的最大化导致过于“丰满”所致。
        从第七、八、九最后三期,加上同期出版的《今天》丛书两种(诗集《从这里开始》和中篇小说《波动》),还有停刊后印发的三册《今天》文学资料,速印机完成的工作量已超过早期《今天》出版物的半数
        1980年8月20日至9月7日,《今天》协助《星星画会》在美术馆举办第二届“星星美展”,为其印制了12800份美展的文字资料,耗用纸张32000张(8令纸),但仅用了4版蜡纸,每版印数最高时达到4500份,已远远超越手工油印的极限。资料每份售价5分(这两张半8开纸高于当时北京晚报的2分售价)。印制美展资料是在开馆后观众流量骤增,也给馆方带来可观的票款收益,经商议后得到默许的临时动议,也算是为义务参展人员挣得些许劳务补贴。所得收入共计696.10元(比核计多出的50余元应该是热情观众们主动放弃的找零)。扣除纸张、油墨及展期简陋的午餐补贴,盈余325.90元。展览结束后,为酬劳所有参展人员,破例在莫斯科餐厅招待数十位参展人员聚餐。当时物价低廉,仅花费120余元,这高档次的餐厅大概是唯一的一次,将小巧的西餐方桌拼接成长长的两列……
         
        北岛在美术馆展厅出售星展文字资料时,认真码放找零硬币

        印售美展文字资料一项,为《今天》额外进账200余元,可以算是赚回了一台速印机,由此可见《今天》的效益。遗憾的是,《今天》史料中竟未能保存一份完整的美展文字资料,只剩下一纸当时为记录每版印数,侥幸留存的残页。
           
        为记录每版印数,侥幸留存的残页
           
        十三
        北岛总在人前人后热心向外人推介我是《今天》的“大内总管”,而我仅仅为《今天》服务不足两年,说来令人汗颜;况且我生性怯懦寡言难于服众,这颐指气使的差事非芒克莫属。多年后,阿城在给芒克的诗集作序,于此曾有出神入化的描述:
        北岛走到麦克风前,宣布诗歌朗诵会开始,好像还说了一些意义之类的话,但是听不清,会场安静不下来。芒克走到台前来,用眼睛扫了一下下面,扫视当中停顿了一两处。会场立刻安静了。 
        这就是芒克。 
        芒克常驻76号,手指头点几下:谁去拉纸、谁留下干活、谁出去买烟(当然是找兜里有钱的),几下就搞定了,我可拉不下脸来支使别人。《今天》不愁没有干活的人,缺少的是秩序。《今天》没有“脱产人员”,芒克支使完别人,自己也得干活,还干得比谁都麻利,只是在闲下来时,才招来一群少男少女团团围住,听他神侃。
        每月初的第一个周六晚,是《今天》编辑部例行的作品讨论会。这天傍晚,我们早早的中断了手中的活儿,洗掉手上的油墨,吃完晚饭便成群结伙的往赵南家走去,从76号到那里也就二十分钟。
        张自忠路4号,赵南家宽敞的客厅,这里聚集着《今天》的另一群体,几十名作者以及全国各地慕名而至的朋友们,把近三十平米的客厅挤得满坑满谷,天气温暖时,外面的庭阶连同宅前的小院和走廊也坐满了人,《今天》编辑部工作人员作为听众列席。这持续了两年之久的聚会,通常是朗读一两篇短篇小说、或几首诗,我记得更多的是小说(诗歌言简意赅的文体更适于传阅),然后就作品展开讨论。但往往在作品上停留时间并不长,就随意地岔开或被主持人有意引导到某一话题,发挥各自的见解和疑问,引起激烈的辩争。最初我以局外人的眼光看着满怀希望而来的作者,念完作品后被寥寥几句评议(中肯但毫不客气)后晾到一边,感到挺不是滋味儿,但我发觉他很快为随后的讨论所吸引,并加入其中。还真不记得有谁为此闹过情绪,多多后来有句话极形象的概括了当年尚在草莽中拼搏的作者群体:“那年头的人,打都打不走”!那年月的人都很率真,与郭路生同一时代在社会上广为传抄的知青诗歌作者方含(孙康),他的《在路上》、《谣曲》曾给无数在逆境中挣扎的知青以精神上的慰藉,但他在赵南家的“作品讨论会”上朗读的诗作却多未被采用;还有“白洋淀诗群”的老资格诗人林莽,我遍查早期《今天》杂志,竟未曾见他有作品发表,可我记得不止一次,他在赵南的客厅里,像在课堂上面对自己的学生(他那时的职业就是中学教师),中规中矩地站立着朗读诗作。
        对于《今天》稿件的取舍,北岛时常板起脸来,当着作者,不客气的拒绝,甚至对食指(郭路生)也不例外,那首后来被誉为《相信未来》姊妹篇的《热爱生命》,我见过老郭不止一次在《今天》朗诵并自荐,均遭拒绝,最后是邻座的《四•五论坛》主编刘青,趁机要去在他们的政论刊物上首发的。但作为新诗歌的先驱者和引路人,老郭始终受到《今天》作者们的一致敬重,为此,我检索《今天》作品总目,老郭早期的优秀诗作,无一遗漏的在《今天》杂志得以发表;对于他后期诗作的不同看法,则是《今天》作者群一以贯之的常态。数十年后,食指在接受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陈昶女士的电邮访谈时回复有如下文字:
        ……关于《今天》,主要他们当时是有志诗歌和艺术的一群青年,很有才华,因为诗歌我和他们走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80年代初和北岛、芒克、江河、严力等人的交往,……北岛不仅有才华,而且很老实。
        在同一篇文字中,食指甚为突兀的写道:
        朦胧诗最火的时候,我并不在场。
        对此,我也极为惊讶,我们仅仅听说他后来患病住院,不久前我才从食指“我的生活创作大事记”中得知: 1980年代中期,所谓“朦胧诗”在N次崛起的鼓噪下,充斥于全国的大学校园,食指则远离尘嚣孤身一人游走于尚处于贫穷落后的中原大地,继续他的诗歌写作。途中因遭窃而流离失所,以致受冻致残后由亲属陪送返京。
        1990年代,《今天》部分成员及林莽、唐晓渡等倡议为郭路生募捐,仅募得数千元,由我代管。数年后在瞿寒乐女士接他出院后送去以补贴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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