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早期《今天》事务摭忆

发布: 2018-3-06 15:55 | 作者: 鄂复明



        
        大批的知青返城,使早已拥挤不堪的居民住房雪上加霜,在这个院落里,没有比这一间半东厢房更破旧的房屋了,京城俗谚云:“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来夏不凉”,即便如此,对于当年返城的大批未婚知青们亦是弥足珍贵了。哥哥刘清的户口和工作单位都在外省,弟弟刘念春从山西插队恢复高考后就读北京师范学院,76号是他们寡居的老母亲栖身之所,她把房子让给了业已成家的刘念春,自己去住到女儿家中。我想,这对于老年人实在是无奈之举吧。
        李波是刘念春的元配妻子,回族。据我所知,天方教传统是很忌讳本族的女性和外族通婚的,更何况她父亲曾任位置较高的教职,为此父女反目,她毅然嫁给了念春。我到76号时,念春和她的关系却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但我感觉又不像是因念春把自己的家让给民刊使用。这个刚强的女人,为了维系这个家,居然在南城又收拾出一处居所,我曾到过那里,房屋更小更破,显然是那种“私搭乱建”的,我至今记不准那棵大槐树是在屋内还是屋外,但比76号更像个家庭,很温馨,还自制了当时很时髦的简易沙发。
        李波很少到76号来,所以大多数来客在此高谈阔论时,是不会想到应该还有女主人的。我也只见过她两三次,待人挺和善,至少没给过我们这些人“脸子”看,在料理完私事后并不急着走,坐在一旁听别人谈论,不时还挺关切地问上一两句。总之,我没看到通常离婚中的那些“前奏曲”,更没有让我们这些“闯入者”感到过难堪。
        《今天》停刊后,空气萧索,曾长驻于此的芒克已搬离一个多月,某日约好时间让我去76号取李波代收的信件。短短的几十天,一切又恢复了常态,近两年来,我曾千百次出入这里,如今却像走进一所陌生的院落,我感觉每个窗子后面都扫过一瞥厌恶的眼神。轻轻敲开那间熟悉的小屋,只有她自己在家,满脸洋溢着她那个民族特有的健康和眼神。落座后,她交给我一沓信件,那是《今天》的最后一批读者来信,是李波帮助收存的。然后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起最后的一些来访者,那热烈的情绪使我暗暗吃惊,她丝毫没有流露出个人的哀怨,其实这与她毫不相干的一切,正该是她企盼尽早终结的噩梦。
        在这间又复原为家庭的整洁的小屋里我如坐针毡,我满面羞惭,耳根发烧,渐至听不清她讲些什么,我深深地垂下了头。很想对她说,替 《今天》所有的人说:“大姐,对不起……”。
        但我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最后找个托辞,像贼似的逃离了这个曾经轰轰烈烈的居所。
        一两年后,我们也都相继建立了各自的小窝,我坦承无法想象,自己能有勇气把它托付给凶险的波涛。
        李波长我几岁,如今应该是七旬开外的老年人了。我无法得知更无从想象她日后的景况,只有在心中默祷她能回归自己的民族。我不谙天方教义,但我想真主是仁慈的,她应该得到谅解和宽恕。《今天》的朋友们更应该记住她。
        
        当年,《今天》公布的通讯地址使用刘念春的实名,是因为去邮局收取订阅款须要出示有效证件(那时只有户口簿),却曾经引起过许多读者的遐想,他们在来信中揣测:是对文学前途的憧憬而杜撰的假名?还是为了规避个人麻烦……无论如何,这个名字也的确不合于国人取名的惯例。
        我后来才听说念春原名念椿。古代父母以两种最平凡的植物椿(树)和萱(草),作为谦称,但念椿至今仍叫念春,恐怕是当初户籍人员或他自己的疏忽所致。念春的父亲民国时期在任美国驻华使馆高级雇员时,英年早逝,遗下子女(四人?),念春尚在襁褓之中,故名念椿。其时正逢政权更迭,从他们母亲日后蜗居的这处小屋,和子女们的流离失所,可以想见这个家庭所遭受的一切。
        我见过他们的母亲,举止端庄高雅,总是默默无语,那是一种教养和磨难的集成。
        晚年时,她曾获准出国探望子女,据说她有可能以前使馆雇员遗孀的身份移居国外,但她却依然回到了这块自她成年后便再没有得到过安生的土地。
        对76号的往事始终难以摆脱的那份愧疚,使我其后三十余年出行时一直刻意地避开那处街巷,直到2012年夏,河南大学的李建立先生来京执意要探访76号旧址,却迷失在陌生的京城胡同网中,我这才不得已从家中赶去引路。大院内静悄悄的,我将他引领到那间业已翻盖得面目全非的小屋前,便悄悄退回到街门外等候,内心中还是生怕再惊扰邻居们的安宁…… 
               
        2012年夏,河南大学李建立寻访东四14条76号,院门和已翻建的小屋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