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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艺术 –––––个人 1970—1975

发布: 2018-3-06 11:42 | 作者: 彭刚



        这大木屋成了新诗和先锋画的大本营。艺术在这里孕育,生长,茂盛如初春的水仙。许多年后,密林中还有歌声,“没有木屋,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们;没有我们,哪有诗,画”。歌颂白雪姑娘的父母和大木屋,屏蔽坏皇后的魔法,为超前的艺术避风遮雨。
        王子辽生是个充满机智的人,幽默无限,讲起事情来妙趣横生。他踏进大木屋时,就注定是白雪姑娘的白马王子。“当我看你第一眼时 / 你就摘去了 / 我虚无的冠冕”,“你像是我 / 一无所知的故乡”。许多年后,坏皇后逃出了京城,大木屋的人重返家园。白雪姑娘和她的王子幸福地在一起。大家各奔东西,只有老子卡夫,老实和画家燕子,依然坚守在一起,像白雪姑娘的护法。
        2-11-2017
         
        1995      鸟儿                            1995
        
        ⅲ
        
        如果,有个大男孩儿见面就张开双臂拥抱你,你觉得如何,特别的是你也是个男孩儿,更特别的是这发生在1972年。这个大男孩儿就是毛头 - 诗人多多。
        1972年夏天认识毛头时,戏剧界正在批判Stanislavski的表演理论。毛头滔滔不绝的大谈特谈Stanislavski理论。我听得似懂非懂的,兴趣寡然。谁知道,讲着讲着,便转到电影的Eisenstain - Montage Theory。在戏剧和电影里,一种Montage是自然顺序地拍摄,然后用镜头剪辑来创造新的视觉序列,产生对比,增强戏剧性。比如一个下大雨的镜头转接到一座桥的影像,就产生思乡情绪。如果,下大雨的镜头紧接着的是一座大宅子的镜头,便有郁闷的感觉。写诗也是一样的,不同形象,不同概念的并致创造了完全不同的效果/意念–诗的感觉,白马非马。他清楚的描述加上准确的例子,听得我如梦方醒。
        我们还比较分析了Sagan 的“你好,忧愁”和当时地下流行的“相信未来”(食指)。Sagan 的 “你是写在天花板的蜘蛛网上 / 你是写在我所爱的人的眼睛里”,其实就是两个电影镜头的切换,委婉优美。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则描述产生情绪,诗以言志。当时,我们两者都喜欢,但更倾向于前者。不单是因为它是法国 / 西方诗,更重要的是它用简单的两个形象排列就准确地表达出感觉–典型的Montage,最好的形式主义。毛头当年的一首诗就追求这种形象的关连, “海,向傍晚退去 / 带走了历史”。简单的构成,三个概念加上一个动词,便产生了诗样的澎湃。毛头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诗歌后面的形式,悟到形式后面的感觉。我喜欢听毛头讲的理论,他不停地讲,我就安静地听。有一次,他讲完了,见我没有反应,便问我的看法。 “你的诗比你讲的好 - 你讲的太对了(道理)”, 我回答。“可你的诗却好在有超越理论的灵感”, 我心里说。
        最喜欢黄昏时,在毛头暗暗的房间,听他读Neruda的诗, “从加勒比海的深处,托起了蓝色的古巴”。 还有他自己的,“醉醺醺的土地 / 人民粗糙的脸和呻吟的手 / 人民面前 。。。马灯在风中摇曳”。 我时常感到他在千锤百炼诗中的字辞和意象,直到爆炸,有如Van Gogh 用色彩和形象的纠结产生震撼。
        
        毛头喜欢读书,做笔记,对诗和艺术的理论极感兴趣。他口若悬河地讲评当时所知道的各种艺术理论。 讲着讲着就和别人争吵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几乎动拳脚 - 大有决斗之势。当然,也有高兴收场的时候。 一次,大家讲起诗歌中的色情,毛头下结论道 “诗歌的艺术性远高于肉欲的描述”, 薛蛮子立刻回答 “你根本离不开性 – 连诗歌的艺术都有性(行为)”, 众人开怀大笑。
        对艺术形式主义的追求也表现在毛头的日常举止。那年,北京第一家朝鲜饭店,“延吉冷面”,在西四北大街上开张。毛头带我去那儿吃晚饭,巨大的海碗里的冷面其辣无比且分量十足。我们吃得痛哭流涕时,毛头却极力镇静地讲如何理解韩文化 - 巨辣的冷面。我真服了。
        
        72年8月中旬,在晓春办地下画展时(文革风浪中的画展),晓春和卢中南安排我去白洋淀避风头。 敲开大淀头村土屋的门时,一个光头伸出来,说卢中南不在,他是猴子(芒克)。 在下午都是鸡鸣狗叫中,猴子说他写诗, 并让我看了几首。我忍不住大叫太Pushkin,太没劲儿了。随后我背了Sagan的诗,又努力地搬弄所有从毛头那学来的形式主义和 Montage理论。有意思的是我们非但没有感到别扭,反而更加投机了。随后的几天,我们不停地说,当然讲的都是关于西方(那时代,美梦样的名词),现代文学和外国电影(美国的“珍珠”,巴西的“大墙后面”, 捷克的“好兵帅克” )。一天下午,我画了俩张村里小孩的油画。村革委会主任看了高兴,让我也画他,看了我的杰作后,他气呼呼地走了。晚饭后,我给猴子讲Kerouac的“在路上”, 讲和听的都兴奋不已,在炕上大跳大叫。谁知轰然一声,炕塌了。次日清晨,村革委会主任便轰我走了 – 那是他家的炕,加上我画丑了他。坐火车回北京时,望着窗外金闪闪的秋叶,我实在欢乐,为过去一周青春的发泄,享受“自由”,结交新伙伴。
         
        卢中南,72,油画 
         
        村革委会主任之妞,72,油画
         
        村革委会主任,72,油画
        
        不久,猴子给我看了他的几首新作。我惊呆了,他诗风大变,没有小金鱼和美丽的女郎,只有血淋淋的太阳和目瞪口呆的河流(非原句)。我也把我的油画给他看了个遍。结果,发现我们同样热衷原始而自发的感觉,追求力量的表现 - 我和猴子诗歌与艺术的友谊开始于此,持续到79年。
        
        72年冬天的一个早晨,猴子突然找我,说他和家里吵翻了,又不要回白洋淀,沮丧极了。我问他愿意与我到外地去流浪,寻找诗歌, 体验“在路上”。他高兴起来,我除去胳膊上的石膏便和他上路了(胳膊是3周前摔断的)。我们买了两张站台票, 一毛钱,第二天就到了武汉新站。欣赏完“一桥飞架南北”和江畔公园,就去找与我有一面之交的武昌诗人。不巧,该诗人已在插队的江西成婚。我们用故事和努力打动了诗人的妹妹,她款待了我们一碗面条 - 武汉特产。
        入夜后,回到火车站,买了站台票也不让进火车站, 因为我们不像当地人,而一开口就全漏嫌了。午夜时分,我们放弃了,决定让火车站的收容所送我们回北京。收容所办公室里空荡荡,三个工作人员在聊天,不容我们说完,就打开旁边的小门,推我们进去。哇! 里面臭气熏天,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吓得我们没等门关上就退回来冲出了收容所。 那夜,月亮很大很明亮,我和猴子沿着铁轨边走边讲故事,心情反而好起来。清晨时,起雾了,我们走到了一个小火车站,又冷又饿还没钱。整个车站只有一个农民和我们。乞求无方后,只好用我的棉衣和猴子的“军挎”(书包)和那农民换了一块钱。买了车票,上车还未坐定,车厢门便砰地打开,一个凶神恶煞的壮女人来查票。她仔细看了我和猴子的票,厉声道下一站必须下车。
        许昌火车站是个大站,人来人往的。吃了一碗面后,我让猴子用最后的一毛钱洗脸擦雪花膏,争取打动女孩子要点钱。等很久,猴子带着一个“社科院”的老头回来,老头就把我们交给了火车站公安局。猴子的家长把我们赎出来后,我们在公安局的礼堂高兴地打了一下午乒乓球,然后,坐上回北京的火车,在餐车吃了一夜(花光了他家长给的钱),庆祝磨难结束。
        回北京后,我画了我的第一幅创作 -“在路上”:一开纸上画的是猴子坐在梦魇般的火车厢里,望着窗外,渴求着。几天的行程成熟了我们的艺术,我从追求自然斑斓的色彩转变到强烈的情绪表现,猴子则撕裂了天空,收获稻谷。我们几乎天天见面,讨论他的诗,策化如何挑战毛头,很快猴子就写出他的第一本诗集,如期赴约——72年底,毛头和猴子交换了各人的处女诗集。这次旅行催化了我们的艺术和友谊,尽管成就无法同Kerouac的相提并论。
        73年初的那天冷极了,我和猴子去三不老胡同找赵振开。他不在家,我们边走边聊,漫步向三里河。我们兴奋地谈到我近期画作,争论他与毛头诗歌的异同,最后聊到西方的艺术流派,我最喜欢的是先锋派那不停的创新,猴子说那我们就应该成立我们自己的先锋派—— 是啊,我们不走学院派的道路,不做御用文人,只追求对自我和自然的感觉。走到厂桥时,北风兮兮,有个老太太提筐卖“喝了蜜”的冻柿子,一毛钱一个,我们便倾其所有买了个冻柿子,每个人半个,庆祝先锋派成立——冰牙得厉害。整条北海后街空荡荡,只有我们三人。
        随后,小提琴手吴川加入了我们的先锋派。我住到吴川家,白天,吴川拉琴,我画画,猴子时不时过来读两首新诗。晚上,三人在三里河区逛荡。我画了一个小提琴家在演奏——赤裸的身体和直挺挺的阳物充满了激动。吴川的琴变得越发怪异,猴子的诗则更准确而有力量。两周后,原始的冲动淡去,我们便散伙了,我的画也销毁了——我们的先锋派关张大吉。20年后,在美国看到以下雕塑,倍感亲切。
        
        4-10-2017
        
        Fernando Botero, 骑马的男人,1993
        注释:
        
        Stanislavski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Eisenstein - Montage Theory   爱森斯坦-  蒙太奇理论
        
        Sagan     萨冈
        弗朗索瓦兹·萨冈(Francoise Sagan,1935-2004)是法国著名的才女作家。一九五四年,年仅十八岁的她写出了小说《你好,忧愁》,一举夺得当年法国的"批评家奖"。
        
        Neruda    聂鲁达
        
        Van Gogh  梵高
        
        Pushkin    普希金
        
        Kerouac    
        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22~1969),是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他的主要作品有自传体小说《在路上》、《达摩流浪者》、《荒凉天使》、《孤独旅者》等。.
        
        Fernando Botero 
        费尔南多·博特罗 ,1923——
        哥伦比亚著名雕塑家、画家,被认为哥伦比亚国家的荣耀和人民信仰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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