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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九级浪》的一段回忆

发布: 2018-3-06 11:38 | 作者: 毕汝谐



        陆子(“我”)和司马丽是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一对金童玉女,而后则成为一对问题少年。两位主人公都是性格复杂丰富的人物。他们自命不凡,心境孤独,为应付险恶的社会环境,相依为命。他们所赖以生存的社会空间相当广阔,形形色色的人物走马灯似的登场表演,卑鄙、无耻、可怜、可笑。这部小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文革”海难中的社会生态。
         “文艺是阶级斗争的晴雨表,作家是阶级的代言人。”这是那个时代人们耳熟能详的老八股。然而,我在写《九级浪》时,却清楚地发现此言不差。常常是,耳畔轰响着七嘴八舌的指令,而我则沦为记录员。然左右顾盼,室内却仅我一人……
        《九级浪》直露地描写了少年人的性启蒙和性苦闷 (而后者则因世道混沌而火上浇油),我以为这便是《九级浪》在当时广受欢迎和招致非议的原因。我是为了刻画人物而写性,性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司马丽的特殊身世——高级民主人士与厨娘的私生女——使性的描写不容回避。就时间而言,这种性描写实际上与西方的性革命暗暗合拍,某些思潮的兴起是不分国界的。
        我在描写恋爱过程中,插入极有深意的一笔:“我们争论否定之否定定理是否正确,据此,某些历史现象会不会一再出现……”
        我把自己关在斗室中,整整三个月。同时,又最大限度地敞开心胸,动用记忆宝库。灵光频现,佳句迭出(描写女主人公失去童贞的文句:“一颗非常明亮的流星徐徐划过天角。我懂得,再过片刻,它将贬值为不会发光的普通陨石,降到人间。”众口相诵,广为流传)。到后来由于用脑过度,每日腹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成书后,交给三两知己传阅后便收回原稿。翌年早春,方知手抄副本已如雨后蘑菇,数不胜数了。我因此结识了许多不甘寂寞的同龄人,一本正经地坐下来,漫谈国事、文事、私事(他们后来的命运泰半不妙:死了、疯了、傻了、毁了……遗憾)。
        再后来风声日紧。据说周恩来说过:“此人还是有才华的,不知能否为社会主义文艺服务。”江青说:“社会上有六本书反对文艺革命。”批林批孔开始后,我和当时的女友(后来反目成仇了)商议再三,决定将《九级浪》的原稿,埋在颐和园玉带桥后一个环湖的孤岛上,待云开日出时,再作道理。我在日记里含糊地记录了此事,原文如下——
        “……最后,决定举行一种迷信的除妖仪式:把一束代表各种病魔及不祥之物的纸片深深藏入土中,使其不见光日。于是,我们驾着一条笨重的小船,荡过两湖之间的门坎似的窄窄的通路,穿越朽烂的木桥,踏上那四面环水的孤岛。她先上去了。按照熟悉的路径攀上顶峰。我跟去后,发觉她竟是沿着陡峭夹壁上砸出的许多坑洞,依次爬上四层楼高的山顶!我畏缩地往后退了几步,终于咬紧牙关上去了,最后也安全地下来。在山顶,我们走过了几个凹得很深的‘回’字形深坑,在最后一个深坑前站下来。边沿上有几块风干了的人粪,坑前有半张1974年2月28日的参考消息。很明显,另半张用来揩了屁股,已经被风刮去了……我们轮流用铁铲和手刨开灰色的松软的沙土,清除掉横七竖八的干草和刺手的荆棘,把纸片埋起来……最后用脚踩结实。又是她先下去了。我把空书包掷下,许久才听到令人心惊的落地声。我为有这样勇敢的女伴而骄傲,但也为她这种似乎并无必要的莽撞而担心。”
        我们甚至准备了足够的干粮,经久耐用的球鞋和一把镰刀(万一需要夜宿,可搭个草棚)。
        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青春的火焰总在心头熊熊燃烧,而且烛照出冰河解冻、天空放晴的明天……
        转过年来,张春桥发出“打土围子”的叫嚣,又一次触动了我的心病。那时昆明湖尚未放船,女友自告奋勇游水上岛。她下水了。我凝视着那异常熟悉的头影,怎样在寒冷的泛着微波的水面渐渐远去,化为一点黑斑。最后,她精疲力竭地爬上彼岸。我以为她没有气力了,手和脚不禁冒出汗来,悬心吊胆。她坐在一棵把旁枝蔓叶伸到湖面很远地方的大树下休息了一会儿,做了几节徒手操,然后向着城堡那条狭窄陡直的“胡同”走去。那穿着深黄色游泳衣的匀称的身材,就这样承负着我的痛苦、困惑以及希望消失在视野之中……
        我至今记得她返还后那副狼狈的样子:所有的筋肉都在颤抖,嘴唇青紫,吐字不清。待到“四人帮”垮后,我独自掘出文稿,它已被雨雪沤烂大部分, 只剩残篇了。
        岁月如烟,匆匆不居。我于80年代中期作为访问学者飞赴美国,而后植根大洋彼岸,过着稳定的中产阶级的舒适生活。读书写作,悠闲度日。后半生我不打算做什么事了,只想在纸面上安排小说人物去做。
        混迹于上了发条一样忙碌的纽约客,手把一卷《史记》或者《后汉书》,别有一番幸福感和优越感。
        至此,往昔朋友们的祝福(“你将成为第二个毕卡索”)和仇敌们的诅咒(“你将自杀、发疯、入狱——三者必居其一”)统统落空。
        《九级浪》似乎是我的宿命,且匡范了我的人生道路。《九级浪》好不好是回事,真不真则是另一回事。在那个谎话、空话、大话、假话充斥的可悲的时代,仅“真实”两字,便难能可贵了。
        如果恰如其分地概括本人生平——则“毕汝諧是文化革命造就的恶之花”。
        来到海外,见到美国汉学家有关于“文革”地下文学的论文与专著,而国内也有学人发掘那一段文事,自不免生出许多浩叹。《九级浪》是一场长达百日的青春热病,而后成为我生命的深深烙印,恐至死难以磨灭。
        我是永远的中文作家。我是永远的单身汉(幸得两名非婚生儿子,他们各有其母)。我是永远的溺水者。
        我写作的小说《我俩》,第一部《我俩——北京玩主在纽约》(群众出版社),第二部《我俩——一九九三》(河南人民出版社)业已问世。
        百年之后,我希望归葬北京,以完成千秋万代的不尽长梦。
        亟愿读者诸君助我寻找一份完整的《九级浪》,定当深谢厚酬。
        
        原载1999年6月  《黄河》月刊
        
        作者近照  (来自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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