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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插队回忆录

发布: 2018-3-06 10:14 | 作者: 杨桦



        吴世陆是我同校京工附中的高三学生,他的遭遇更为戏剧化。其父在台湾,是国民党军界高官,在解放前只身逃往台湾。其母是金发德国人。这样的家世,在当时自然是极为危险的。在“文革”前,就多次挨整。“文革”中,在我们京工附中那种阶级斗争的火线之地,他自然被打成里通外国的反革命,与我关同一 “牢房”。吴世陆是金发碧眼德国美男子形象,但这在挨批斗过程中给他招来更多皮肉之苦。我几次看到他挨斗完回到我们被关押的小屋,被打得一身血土,鼻青脸肿,面目皆非。其兄是个外科医生,手术高超,同样是金发碧眼美男子,但也因出身问题在“文革”中被批斗,而后女友被迫离弃, 于是他悲愤中用手术刀割脉自杀。吴世陆在插队中历尽苦难,是我所认识的北京在白洋淀插队学生所遇到各种磨难最多的,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房子住,就在船上支上个蚊帐睡在船上,而后来又得了肝炎。他母亲一直就没能有工作,可谓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几乎没有生活来源。他的家庭最富戏剧性的是后来,十年之后,当他母子二人终于熬到与台缓和关系,可以与其父亲见面时,便克服一切困难来到香港,等待那个盼了几十年的重要时刻,可是来人带来的消息是他父亲就在几个月前去世了。好像命运还不够捉弄人,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他父亲去世几年后,政府正式通知他,他的父亲是中共地下党员!
        周舵是清华附中高二学生,其父周达甫,是北京民族学院教授,建国初期满腔热情地从国外回来的爱国知识分子,只因说了一些反江青的言论,就在江青直接授意下被逮捕,夫妻二人双双入狱。留下三个孩子,无依无靠,完全没有生活来源,还要经常受到学校革命派与街道革委会的骚扰。而恰逢其妹周陲(当时北大附中高中一年级)的同学赵哲与老家在白洋淀的张乃池三人为很要好的朋友,而白洋淀又可以接受单身插队的学生,于是兄妹二人便带着其弟周棋一同到白洋淀插队。当时其弟周棋才8岁。
        开始我以为只有我带来插队的人和临近几个村的同学是逃难者。后来认识的人多了,发现各村北京的插队学生,属于“逃难者”的大有人在,同样其中家庭受冲击的干部子弟、知识分子子弟占很大比例。他们中也不乏知识界、文化界知名人物的后代(还有不少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和地主资本家的后代,他们更是在社会苦水中泡大的)。由于这些人相对当时一般学生有更好的家庭文化背景,能看到许多一般家庭看不到的文化资料和书籍,而他们也较一般家庭有更多的曲折遭遇,所以他们相对更为见多识广和思想活跃。当他们汇聚到白洋淀,又经常相互串走拜访,便为日后他们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和朦胧诗的产生创造了条件。
        后来听说,北京学生白洋淀插队落户的,最多时达三百多人,也有说达五百人的。他们都采取单身插队的形式,即经一位投亲靠友的同学介绍,得到村里的同意后来插队的。为什么白洋淀能接受这么多单身插队的北京学生呢?分析起来可能有这样几个原因:一是因为国家对每个插队学生拨给850元安家费,这在当时对各村可是一笔巨款。许多村子就把这笔钱挪用了,或者部分挪用了。二是因为当地人希望北京的女青年到这里来,将来也许可以成为当地人的媳妇。三是因为当地正武斗,他们也许希望能找到给他们帮忙的“大学生”,而且也许可以从“上边”找到什么路子。四是因为当地的一穷二白,太缺“文化人”,像我插队的李庄子全村大概800多人,居然没一个高小毕业的学生。  
        由于是单身插队,从上到下,即从县里到公社和大队,都没有专人和一套班子来管理此事。所以比集体插队同学有更多的自由,基本处于没人管,由学生们自行其事的状态,这也就为学生自由看书,自由议论,发展自己的思想,写作自己的诗文提供了一个自由的世外桃源。但也正因为这样,不少村子对学生也缺乏起码的生活关照,使得这些村的学生生活比当地农村人已经很苦的生活条件还要难苦得多,惨得多。
        
        美丽的受难地
        我一直把白洋淀看成我的又一个受难地。我们所受的生活上的磨难,虽比不上活地狱,但也相差无几。本来以为是“鱼米之乡,人间天堂”,逃难而来,不想又在此地又遭遇新的生活磨难,也许别的村插队的同学感受会比我好一些,不一定会完全同意我这种想法,但大家有一点感受是共同的,即白洋淀美丽如画的天然景色。
        唐代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白洋淀自然景色,确实无愧于这样美丽的描写。
        我所要去的李庄子村是个小岛。白洋淀内所谓村, 都不过是分布在淀内各处的小岛,这些小岛比苇子地的小岛要高一些,上面拥挤地盖满房子。我第一次乘船下村,从县城到村里水路十八里,当时正值三月,盖满湖面的冰层刚刚融化,柔和透明的湖水一望无际。老乡摇着小船,冷风不时从湖面上吹来,那风已带着春天的气息与湖水的湿气。到了四月,芦苇都发出了小芽,正是“篓蒿满地芦芽短”的时节,望开去,一片新嫩的葱绿,视野十分开阔。“横无际涯”的湖水中,“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时而看到一些野鸭、鹧鸪之类,被过往船只惊起,拍打着翅膀冲天飞去。村民们放渔鹰的小船,早已开始在湖上漫游。那些湿淋淋的鱼鹰也不怕冷,不时潜入水中,但很少看到它们抓上鱼来。据老乡说,由于修了海河工程,上游修了大大小小许多水坝,白洋淀没有鱼了。大概是生态环境受到了破坏。当时(七十年代初)白洋淀的水极为清澈透明,比以前我见过的杭州西湖水和北京颐和园的昆明湖水干净多了。那些水相比之下只能称作臭水、脏水。白洋淀的水,两丈多深,都可一清见底。坐在船上,水下起伏的地形,柔软水草,水下的世界的一丝一缕,都尽收眼底。这样好的淀水,可喜坏了我们这些爱游泳的知青。夏天来了,知青们就常借老乡的船出去游泳。有时进城办事,有的同学在船上划,有的就在水中游,跟着船一游就是数里。老乡则把我们视为怪人。他们常在水里干活,早就泡够了,那还有心思像我们一样游泳。(现在,白洋淀的水质严重污染,呈浅墨黑色,似乎还有不好的气味,相信有一天它能除去人祸的破坏,恢复原来美丽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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