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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连载四)

发布: 2017-6-15 15:41 | 作者: 袁劲梅



        莫兴歌就不怎么高兴了,好像浪榛子要送“定情蛋”。阶级斗争一根弦又横在眼睛里了。浪榛子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像个统治阶级。”
        莫兴歌就开始说蒋家的坏话。说蒋善良对他不存好心。喝满月酒的时候,给他盛了一大碗鸡汤,里面一块鸡也没有,全是黄花菜。那黄花菜没啥味道,谈不上好吃,吃了也不反感而已。
        浪榛子打断他,说:“你这个人,怎么不知道感激?人家农民请那么多人吃饭,不容易。”莫兴歌就提高声音了,说:“我知道他家穷,一只鸡烧了三锅汤,另外两只几年前就送你家来了。所以,把黄花菜给我吃。我他妈才吃完,蒋善良老婆说:这菜好,有营养,产妇都用它催乳。她什么意思呀?她早说,我碰也不敢碰黄花菜。我吃完了才说,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说不清楚。”
        浪榛子哈哈大笑:“你怕黄花菜把你奶催下来?”
        于是,吵架开始。莫兴歌在劳改农场看守犯人的文化中长大,虽然想当开明人,说起话来还是不会交流,最拿手的就是“上纲上线”,给人扣个帽子。他说:“你笑我呀,我就说你是吃里爬外吧。卖国贼是什么?就是吃里爬外。”
        浪榛子说:“你怎么这么喜欢‘斗争’呀。别人一说话,你就认为是反对你。就准你骂人,不准人笑你。还是你自己说的笑话呢。”
        莫兴歌就说:“你不要老觉得谁亏欠你,政府不欠你的。你妈她们在劳改农场,待遇比小偷、毛贼好多了。小偷、毛贼干的都是危险活。我亲眼看见一个小偷,在山上炸石头,跑慢一步就给砸死了。总共才偷人家六十块钱。你只当就一个大知识分子王一南的命是命,这些毛贼的命不是呀?”浪榛子说:“这扯得上吗?谁的生命都不该这么死。这才要反思呀。”莫兴歌就说:“祖国犯错误,你只能原谅。老说老说干什么?祖国是伟大的。”浪榛子说:“哪里是什么‘祖国’呀,不就是一些人犯的错误吗?凭什么把自己犯的错误赖祖国头上去呀。”
        莫兴歌说:“噢,这下问题清楚了,你家青门里有人被镇压,有人被劳改,所以你就说中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事情就坏在你这种人手上。”浪榛子也叫起来:“不讲理。凭什么看人、管人、斗人的人就是中国?凭什么你就是中国?青门里的人哪一个人爱国爱得比你差啦?”莫兴歌说:“我就知道你不爱祖国。你自己说我父母不是你的祖国。”浪榛子说:“我当然爱祖国。你父母凭什么是我祖国呀?”莫兴歌说:“你骗人。你爱的是那两只凤凰鸡。”
        浪榛子还能说什么?她说:“去你妈的。”
        浪榛子发现:只要跟莫兴歌在一起,她就会感到莫兴歌像个水獭,不停地在筑着一个大坝。不讲道理,不要逻辑,就想把人造的灾难经历挡在坝那边,不让看,不让提问。她刚开始还觉得:这就是莫兴歌的个性吧。但是,吵多了,她发现不是个性问题。莫兴歌对一些事情的反应成了第二本能,像在战场上随时拔刀一样。
        可是,过去那些坏日子一直存在那些经过这些灾难的人的生命里。在莫兴歌已经认识到,他以前太亏待自己了,若大家都有的东西他没有,他就会觉得不安全时,浪榛子则认识到:勇气并不一定要通过粗蛮表现出来。过和平生活需要另一种勇气——宽宏大量;另一种智慧——政治协商。我们还没有学会过和平生活的时候,才会骂来骂去、斗来斗去。
        浪榛子总结出她和莫兴歌吵架的一般公式——“苹果公式之一”:
        浪榛子(下称浪)第一次跟莫兴歌(下称莫)说,你的苹果太酸,不好吃。莫也知道苹果太酸,但莫立马说:“你错。苹果不酸。我们的苹果是伟大的。”浪说:“我说苹果太酸,不过是要找出苹果太酸的原因,好让下一代吃好苹果。你再尝尝,是不是太酸?”但莫说:“你说苹果太酸,你就是不爱苹果。你不爱苹果,你就是苹果家族的叛徒。”
        浪该说什么呀?浪说:“你看看,我长了一头一脸的苹果基因,能叛成什么呀?”莫说:“你那苹果基因是骗子。你那个苹果头一露出来,里面想的就是叫苹果变成军阀。苹果一成军阀,多少苹果人民就要‘果头落地’呀。”浪说:“我不是骗子。我吃过别的树上的苹果,比我们的甜。我们的树出问题了,没嫁接好。得快修树。”莫说:“人家外国树上的一个苹果就毒害过夏娃。夏娃再生出来的苹果,都是绞肉机。多少肉都绞成了苹果酱。世界就坏在你这种舔夏家苹果屁眼的人手上。”
        浪怎么办呀?浪说:“去你妈的。”
        浪榛子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很难成为像父母那样的学者。并且发现:文人能说粗话,是文人的新乐趣。说完粗话,得出公式以后,浪榛子以万分崇敬王昭君的心情,宣布:“通婚”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干得了的事。她和莫兴歌都努力了。看守所长的儿子和女犯人的女儿最多能和平共存。只能希望以后的“小苹果们”在历史终了之后,酸的甜的,自己一笑泯冤仇,再结连理吧。
        在莫兴歌一赌气引进法国外资办了一个果酱厂时,浪榛子出国读法律去了。莫兴歌说:赶上你美国,叫美国对中国称“孙子”。
        和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比,美国就是个“小小孙子”。
        
          少校沙顿
        七年后,浪榛子开始在美国北湾的一所大学法学院教书了。
        北湾是一个美国西部的小镇子。镇子是个大学镇。平时一万人,一放假,学生走了,就剩两千。镇子中心有个公园,每年七月,镇子上的居民们,会扛出两门老铜炮,青绿色的炮筒戴着黄蝴蝶结,对着一片忠厚的高梁地,庆祝和平。高梁地里有很多野鸡,吃饱喝足了,再生出许多小野鸡。当野鸡们从密密的高梁秆子之间,窥视这两门老铜炮的动机时,浪榛子就坐在公园的木椅子上看铜炮的大嘴。老得没牙了,却有一肚子历史故事:人是从暴力中走到今天的。在老铜炮背后,是人付给暴力的代价:一座老兵纪念碑。
        每死一个从北湾出去的士兵,镇上的人就在纪念碑下埋一块红砖,写上这个士兵的名字和他参加过的战争。从一次大战到今天,纪念碑下埋的红砖已经有一千九百零三块了。就是说:北湾人,在天堂差不多也可以再建一个北湾镇了。北湾人的共识是:因为天堂那个北湾,地上这个北湾才有今天和平安详的日子。北湾人走在北湾小镇的红砖路上,他们自己的土地在他们脚下。这块土地让他们感觉安全。纪念碑上写了一句北湾后人立碑时的心里话:“只有没有恐惧感的日子才是人的日子。”
        和平时代,过没有恐惧感的日子,其实很简单,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吓自己的孩子。让人恐惧的,常常就是人自己。北湾有三个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守法就行了。
        北湾镇附近有一个空军基地。二次大战的时候,最后轰炸东京的B-29四引擎长程轰炸机在这里训练过。现在,那些在镇子上长年走动、过节放假也不离开的两千人,除了教授、农民和他们小孩子,就是空军基地送来读书的ROTC(民间预备军官生)。不管放假还是学期,每个星期二,军官生都要穿制服。平时是学生,一穿起制服,就像“外星来人”。也不知为什么,人心理就起了变化,浪榛子和穿了制服的学生打招呼时,就像“地球人”问候“外星人”。
        北湾的红高粱有五种颜色,从绿,到浅黄,到橘红,到大红,到黑。浪榛子最喜欢红高梁变成大红的时候。那时候,所有的高梁秆子上都嘟着大红嘴。红脸朝天,全是男人。万人男生大合唱,个个热血沸腾。一首铺天盖地的歌,浑厚拙朴,直唱到头顶上的白太阳,直唱到黛色的地平线,直唱到荒蛮旷古的茅草地,直唱到——夕阳变成火红的爱情。在这个时刻,天里天外的十色光谱全都被扔进高梁地,染得丝丝成精一身通红。没到家,天就醉倒在高梁地里,让人和野兽在一个最原始的点上,结成了远房亲戚。
        浪榛子喜欢两种男人,一种男人叫“红高梁”;另一种男人叫“少校”。浪榛子喜欢少校沙顿。
        少校沙顿在讲空军史时,讲到陈纳德如何从一支小小的志愿者飞虎队,不到一百架P-40驱逐机,发展成第14航空军一群名震空军史的飞虎,到抗战胜利时达到一千架大、中型轰炸机和驱逐机。他们彻底清除了中国天空上的日本军事力量,成为中缅印和太平洋抗日战场上重要部分。讲到这些第14航空军的北方基地,他想在做讲稿时,把汉字也注上,写伊妹儿请教浪榛子“老河口”怎么写。
        有个学生叫寇狄,听了少校沙顿讲这段课,从家里带来一张传单。传单上标的日期是1943年5月3日,是日本空军扔到第14航空军的昆明基地挑战美国空军的。寇狄说,那时候,这样的传单恐怕连擦屁股都没人要,但他爷爷有一张。
        寇狄爷爷是第20航空军的投弹员。1944年3月“马特宏峰使命”的任务开始后,一百架最新式的超级重型长程轰炸机悄悄飞到中国成都基地。B-29能飞长程,成都基地是它们的前沿基地。这些飞机原计划是为轰炸“满洲国”和日本本土做准备的。寇狄爷爷从一个驱逐机航空兵同乡那里得了好多张这样的传单。第14航空军的同乡叫他将来炸日本本土时,把这些传单混在美军给日本民众的“轰炸通知”中给日本人扔回去,给日本人一个心理打击,让他们看谁笑到最后。
        寇狄的爷爷扔了十几张,留了一张没扔。日本空军的传单是用英文写的:致美国空军的指挥官和士兵:
        我们首先要对你们来到中国境内的巨大痛苦表示尊重。我们日本空军的驱逐机武士骄傲地告诉你们:我们是世界上最强大最优秀的空军。作为结论,让我们像体育家那样表达我们的欲望:让我们以公平和高贵的方式决一雌雄。我们将用最好的方式向你们证明日本空军的精神和能力。
        我们衷心希望来一个决战。
        
        日本空军驱逐机队司令
        少校沙顿把这份传单也扫描附在伊妹儿里给了浪榛子。浪榛子把这位老兵的收藏传单告诉喇叭。她记得母亲认罪书里讲到“浪榛子I”在火烧汉口后,受了重伤。在昆明基地的修理厂修好后,回到了老河口前沿基地。
        喇叭说:“老河口?我知道老河口。你等一等,我查查范笳河的《战事信札》……老河口基地1945年3月也丢掉了。范笳河记下:有八万日本兵悄悄过了黄河大桥,打下了老河口基地……我下次带来给你们看。”
        那时候,浪榛子并不知道这位少校沙顿长得什么样。也没有想到那位叫寇狄的学生后来成了她认识少校沙顿的介绍人。不过,浪榛子和少校沙顿后来的交往,偏偏起源于反对他的集体主义。她和军事系打的第一次公事公办的交道是为了学生寇狄。
        寇狄选了她的课。寇狄就是个西部牛仔,高而健康,脸颊和鼻尖上有太阳的红色。蓝眼睛整天高高兴兴带着野花野草的大笑声,戴上牛仔帽,骑上马,就能上西部电影。寇狄爱说话,也很聪明,开学第一天,就很有礼貌地告诉浪榛子:他是个农民的儿子,他爸养了七千头牛。
        有一天上课,寇狄坐在第一排,剃着个光头。浪榛子上课前关心地问他:“你跌跤把脸摔伤啦?”人家回答:“我脸上是国旗!”那天是美国独立节。寇狄把国旗画脸上了。浪榛子因此知道了他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再过几天,到星期二了,寇狄穿着空军制服来上课了。原来,他成了ROTC的军官生。
        可这个爱国主义者寇狄上了几节课就不来了。到期中考试,寇狄来了,考了个不及格,跑来跟浪榛子求情。说他爸爸病了,他回家当家立户、赶收玉米、喂牛挤奶去了,所以他缺了很多课。浪榛子小时候,去过蒋达里,下过乡支农,知道春种秋收,不误时节,心里就很同情。她对寇狄说:缺了课可以补上。但是如果他爸爸病下了,不能劳动了,以后他的学费怎么办?这所大学学费很高呀。寇狄说:他从来没想过要爸爸替他付学费。他参加ROTC,学费他不担心了,因为他是军队的现役军人,在这里读书,军队替他交学费。浪榛子一听,放心了,说:“你可不能再缺课了。”
        可是寇狄依然缺课,而且一直缺到期末考试。考试过后,他来到浪榛子的办公室,穿着军人的迷彩服。他说:他没来参加期末考试,但请浪榛子不要给他不及格,给他一个“课目未结业”。他是有原因的,他听说他的部队要到阿富汗去打仗了。浪榛子一听,立刻同意。寇狄才二十岁,却要去打仗。谁知他还能不能回来呢?寇狄从此消失了半年。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浪榛子接到军事系的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严肃的声音问:为什么寇狄半年前的课到现在都没有结业?浪榛子说:“寇狄到阿富汗去啦。”那边的军人立刻提高了嗓门:“他到什么阿富汗?他撒谎。他又回家帮他爸爸种田去了。他知道他是签了合同的,在他读书期间,部队不送他去前线!他骗了你。一小时前,他还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呢。”浪榛子一听,当然很生气,立刻给了寇狄一个不及格,送到成绩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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