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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连载四)

发布: 2017-6-15 15:41 | 作者: 袁劲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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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诗霞十年最大的遗憾是:女儿怎么长成这种不登大雅之堂还自以为是的样子。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能说会道,不伦不类。坐都没个坐相,像个“女土匪”。舒暧就为浪榛子辩护:“浪榛子干什么都高高兴兴,不抱怨。没有大家闺秀的举止,这不是她的错,走到哪儿,就能活到哪儿,还不就是最好的啦。”
        两个妈妈这样抱怨着,心里却又感到对不起女儿。到这时,她们才看清楚:女儿和她们是不同的两代人。人家自己长大,长成了青门里的野生动物,根本就不看好上一辈人信奉的伟大事业,也学不来过去文化人的文质彬彬。妈妈们的选择,被女儿们称为“历史弯路”。
        不过,南诗霞没有担心太久。浪榛子和莫兴歌的历史也出现弯路。
        浪榛子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决定当诗人还不够,把中国的文字折腾来折腾去,发现了文化像种子一样藏在汉字里,开出来的花都长在过去经验的土壤,开到“繁殖”就不长了。她要从“繁殖”再往上长一点,长到“繁殖法”、“生长法”。浪榛子又学法律了。她把这叫作“建设和平”。而莫兴歌则向生意人发展了。
        莫兴歌已经再也不能忍受从前的劳改犯挣的钱比他还多。他渐渐听懂了领导的意思,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蒋达里这种小型劳改农场,政治犯没有了之后,就不重要了。前面的路就是转型,“国营”成了“赔本”的另一种说法。有本事的人,要带着工作人员自谋福利了。水坝、稻田、填湖区、烧砖窑、苹果园,可以给看守人员承包经营。劳改农场劳动力分给各个承包项目。莫兴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这条道路。他跟浪榛子商量要不要跟着新路线走。
        浪榛子说:“我要是你,我就承包苹果园。春天开白花,秋天结果子。多好。”
        莫兴歌很不放心地说:“你敢做呀?阶级斗争一来,我成地主公,我老婆成地主婆。我们劳改农场以前关的就是这些人,现在还没全放完哩。”不过那天商量的结果是,他横下了心,“我承包苹果园,当一回地主。”
        一往生意人发展,莫兴歌就开始想怎么钻空子违法。国有企业一块一块转到私人手里,集体的也分到私人。清清白白的蒋达里,一村子革命名字,突然就冒出了一个新词,叫“资本”。“资本”像没有眼睛的大象,大步踏在蒋达里的田埂上。然后进了农家茅屋。把瓶瓶罐罐都打碎了,一个劲地拆房子搬瓦,越长越大。
        莫兴歌第一次贪污了三千块钱,心里非常害怕,夜里还失眠了,不敢告诉老爸,怕运动一来,老爸大义灭亲揭发他。他就想告诉浪榛子,想想又不敢。不是不信任浪榛子,也不是怕浪榛子会揭发,是怕浪榛子知道了,不但要叫他吐出去,还要骂他奸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把他打到“小人”一类去。这个坏标签和他以前得的“先进工作者”不同。莫兴歌知道他的“对对”从来就想不食人间烟火。
        事实上,莫兴歌从来没想贪污。关在劳改农场的贪污犯,他见多了。他一直都是站在那些“贪污犯”的对立面,高高在上地训他们。这回,他手一软,接了人家的好处费。他害怕不久突然来个严打运动,把他给打进去,也成劳改犯,这种心理压力,他承受着,快要受不了了。刚拿到钱的喜悦,还没两天,就变成了失眠的痛苦。莫兴歌就想:难道当个贪污犯还要受训练?
        为了这三千块钱,他说起话来更加极端爱国,显出永远给国家添砖加瓦的样子。这让他感觉好一点。可是,不久,他发现经商的道路上没人用“贪污”这个词,人们用“疏通关系”。三千块钱可以不叫贪污,叫“招待费”或“劳务补贴”就行了。他不能只管种苹果,还得卖苹果。手里没一点“招待费”怎么跟人家谈生意?谈成了生意,收一些“劳务补贴”,不过是起个润滑的作用,他这样对自己解释,感觉又好了一点,可还是害怕。
        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对浪榛子说:“我太佩服贪官污吏了。心黑还能快乐,这也是一种本事。”浪榛子不知道他是有心事,还半真半假地告诉他:她懂法律,专门对付贪官。莫兴歌一惊,以为浪榛子知道了。幸亏浪榛子下一句话说的是大理论和三千块钱不相干。她说:资本原始积累又开始了。从明朝就原始积累,到现在还在原始积累阶段。在中国,因为“关系”成了资源,资本常常会歪着长。猪一养肥就杀,富不过三代,就是因为私有财产的原始积累,不是按“公正”和“机会均等”的合法道路挣得来的。挣第一桶金像打仗,暴力得很,不管他人死活。等猪富得肥嘟嘟的,像个太上皇,杀的时候,养猪的、恨猪的、没猪的,大家都开心。
        莫兴歌听得心里一抖又一抖。他搞“原始积累”了?他没有吧?他是有觉悟的呀。
        直到有一天,一个在南方做紫砂花盆出口发了财的前劳改犯回来光宗耀祖,他告诉莫兴歌一个道理:经商就跟打仗一样,另有一套伦理道德。儒家的那套不行,农场里的那套也不行,要玩《孙子兵法》。想赢,就得脸皮厚,心肠黑。现在全民都经商了,那就看战场上比实力了。
        莫兴歌这才懂了:他从普通人跳到自由市场上去了。中国有千军万马的商人在“战场”上你骗我、我骗你。就为了打胜仗——赢钱。什么贪污不贪污?只要他能赢钱,他就胜了。上下都在做的事,就成群众运动了。发财运动,不积极,也是要落伍的。
        莫兴歌承包苹果园,指挥残留下来的一些刑事犯和自愿留场的前犯人种苹果。一旦思想转过弯,他就热情万丈地挣钱了。这才发现自己有一块地的好处。原来当“地主公”的好感觉和当“官”的好感觉,从利益上讲同源同质。
        但是,资本不是好玩的。那么多钱和精力投进去了,它还不怎么听话。莫兴歌天天头痛。“资本”不是吃素的。莫兴歌问自己:我对象都有了,怎么就从小落了一个不开心的命呢?让他不开心的事太多,譬如说:刑事犯人不好好干活,没有一个像过去的政治犯那样自觉改造。他们不把他的苹果事业当作他们自己的事业,私下里还说他是“剥削”、“黑心”。
        “剥削阶级”在莫兴歌的红色教育中,形象很难看。虽然像他这样的红色资本家有新形象,莫兴歌更希望苹果园子里的劳工把他当成“杨子荣”。他就喝上了酒,“一连干他三大碗”,自己醉成泥一摊。醉的时候,又来劲又愧疚。
        有一天晚上,和下面几个队长喝酒,似醉非醉的时候就倒下了,突然脑子里出现了一只小狼,饿久了,嗷嗷待哺。小狼什么都想要,想要什么不知道,反正想要,想要多,想要更多,要多多的,再多。别人有的,小狼都想要,别人没有的,小狼也想要。莫兴歌想不“剥削”都不行了。
        第二天,酒醒了,莫兴歌拿自己跟那个做紫砂花盆的成功犯人商人做了对比,一比,看出自己过去还是太老实。领导点到了他的财源,他也没认识。劳改农场已经再不是国家养的了,得靠自力更生才能过富日子。他给自己开了个单子,那单子上都是他所缺乏的:1、黑心肠;2、厚脸皮;3、人脉;4、钱;5、广告术(骗术也行)。
        这些,他以前都认为是坏品质。小狼活了以后,就成了经营艺术,他要紧急补课。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小狼在心里闹。他只知道,他要不补这些课,就跟不上形势。自由市场上都是自由人,自由折腾、自由骗。商场如战场。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要靠犯人和苹果发财,就只能如此。两年后,莫兴歌扛了一筐苹果来送给浪榛子,说他承包的劳改农场果园丰收了。但是,苹果太多,来不及运出去,卖不掉。犯人和工作人员全分到了几筐苹果。大家尽着性子吃。承包的好处见到了。
        浪榛子就和他脸对脸,大吃苹果。都没谈一句过去的事,也没谈蒋达里的人。浪榛子只说了:苹果有点酸,这么多,要做成苹果酱才好吃。她以为莫兴歌会说:好,将来再发展出一个厂子做苹果酱。偏偏没有,莫兴歌依然警惕性高高,一切都要唱成“红海洋”才行。和前年的三千块黑钱比,他这一年里,拿的“劳务费”翻倍了。所以,他得从“苹果”出发,打一场忠于祖国的“保卫战”。
        浪榛子和莫兴歌又吵了一架。莫兴歌时时要显出他爱国,爱祖国的苹果,他是爱国承包商,他有一颗红亮的心。他生气地问浪榛子:“你为什么吃个苹果都要想到外国?苹果酱是外国东西,中国人从古到今只吃豆瓣酱。苹果酱是从外国人的‘绞肉机’里绞出来的。外国的战争机器一次一次侵略中国,他们就是‘绞肉机’。你为什么觉得他们的苹果酱好吃?”像往常的一贯做法,他的“集体主义”核心就是指责别人。他又给浪榛子扣了个帽子叫“崇洋媚外,苹果都是西方的甜”。
        浪榛子得出结论:莫兴歌不可理喻。又没人选他当“祖国”代表,他总是以“祖国”自居来压人。她问他:“你为什么总要拉个大后台?你自己怎么没有自信心?你不敢堂堂正正地说:‘我是一个人’,我做事,我承担。非要说成:我是一群人中的一个,你敢拿我怎么样?你不自己立着,开口就拿祖国给你撑腰,祖国成你得到功利的工具了。”
        浪榛子不得不说出了一个莫兴歌最不喜欢听的真理:“你以为你是谁谁谁的代表,到你死的时候,得你自己死。那时你就知道你就是个莫兴歌,并不是一群人,是一个人。你活得再跟别人一样,什么责任都交在群体肩上,还得是你自己死。你愿意一辈子就到死那一次才死出个你自己?”
        莫兴歌连说:“不吉利。呸呸。”
        浪榛子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莫兴歌是不是有心理病呀。他从小在劳改农场看到过的暴力和灾难大概跟战俘营差不多吧,可那时没有人会想到去看心理医生。“麻木”就是一种药。浪榛子对他说:“你有‘看守所紧张综合征’。这类病人总是以‘群’为单位来判断问题。”
        莫兴歌说:“你就是个叛徒、卖国贼。”
        浪榛子不知道当一群人都在卖掉“民心纯朴”的时候,莫兴歌会不会也就跟着卖了。
        下次莫兴歌再来找浪榛子时,没坐长途车,开了一辆摩托车,带着浪榛子很神气地在校园里兜了一圈。他没有告诉浪榛子这辆摩托车是什么钱买的,只说:“怎么样,满街人骑自行车带个‘对对’,我骑摩托车带你。我们活出自己来了吧?”
        “活出自己”就是过得比邻居高人一等。在一个等级加物质的社会,也就这种解释了。
        浪榛子和莫兴歌最后一次吵架,导致了他们彻底分手。那天,他俩本来坐在一家黑瓦棕木的店铺里吃小笼包,并没有一点吵架的迹象。
        莫兴歌说:“蒋无功的新媳妇终于生了。我在他家喝了满月酒。”
        浪榛子说:“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那你回去的时候,我买点鸡蛋,就当是赛凤赛凰下的蛋,带回去。就说这是‘凤凰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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