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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的梦、莎士比亚的梦

发布: 2017-6-10 09:56 | 作者: 叶扬



 
        到了《理查三世》就不一样了。这部戏里面,两处用到了梦。说的是后来登基成了理查三世的人,驼背、瘸腿、其貌不扬,平时非常低调,但是满心阴谋诡计,精通宫廷里各种阴谋。为了当上国王,他陷害自己的亲哥哥乔治。他的另外一个哥哥,是国王爱德华四世,病得很沉重。理查就捏造谎言跟国王哥哥说:“有一个名字是G开始的人,要篡你的位。”国王一看,不就是乔治吗?他从来没有想到,理查不是好东西。理查是格罗斯特公爵,他的爵位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也是G,后来篡位的其实是他。国王就把乔治关了起来,理查就派人过去刺杀乔治,还把他塞到一个大酒桶里面。乔治,也就是克莱伦斯公爵,在被害前也做了一个恶梦。他说:“我这一夜好难熬过,真不是味儿,噩梦做不完,奇形怪状都呈现在我眼前。我好像从伦敦塔脱身出去,上了船渡海。我和我的弟弟格罗斯特同路,梦见他要我去甲板上散步,我们两个人朝英国望。正当我们缓步徐行,我弟弟一失足,我去拉住他,他突然一手打来,把我摔下了海。在滚滚波涛之中,我反复浮沉。天哪!天哪!我好像感受到淹在水里的苦!波涛在耳边响着,十分可怕。我眼前浮现各种死亡的怪状,看见成百条鱼破船而入,上千人被海里的鱼吃食。海底充满了大量的金块,成堆的珍珠,无价的宝石,可是这些宝石,镶进了死人的头颅!”这个梦非常可怕。其实后来,他被刺了几刀之后,还没有死,就被活活塞到一个大酒桶里面去,就这样死了。所以他这个梦,相当于马克罗毕阿斯所说的oneiroi,需要以象征意义诠释之梦,与《奥德修纪》里珀涅罗珀那个有关老鹰和鹅的梦相似。随后,理查继续他的阴谋,杀害了好多人,包括大哥死了以后,两位小王子,被他关在伦敦塔里面,叫人用枕头闷死了。到了第五幕第三场,另外一位贵族里士满伯爵,带兵和理查会战。大战前夕,舞台上,理查在一边,里士满伯爵在另外一边,鬼魂一个个出现。鬼魂对理查说:“你去死吧!”鬼魂对里士满伯爵说:“你一定会得胜的!”莎士比亚这部剧本里对梦的运用,有一个贯穿全剧的作用。这部剧本讲的就是理查运用阴谋诡计,一个个除去阻扰他篡位的政敌。到了结尾,冤魂一个个出来说:让他去死!第二天他醒过来说,这只不过是梦!后来在战场上,他的马没有了,他大叫:“A horse!A horse!My kingdom for a horse!”(“一匹马!一匹马!一个王国换一匹马!”)最后他死于乱刀之下。但是这个梦魇,是统括全局的,被他杀害的人的鬼魂一个个出现,等于回顾了整部戏的剧情。所以,上面说的这两部莎剧,可以说都跟剧本的结构有关。
        《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有两场也都提到梦,文字写得非常好。当中有一个人物,叫茂邱西奥。有两大家族,一家是蒙太古,还有一家是凯普莱特,势不两立,但是两家偏偏出了一对儿女,相爱。后来因为两大家族,互相仇恨,造成了人为的悲剧。茂邱西奥和两大家族都没有关系,他讲的话,听起来像胡言乱语,但是其实非常有道理。他在第一幕第四场里面,跟罗密欧有一番对话。
        
        罗密欧: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茂邱西奥:我也做了一个梦。
        罗密欧:你做了什么梦?
        茂邱西奥:我梦见做梦的人总是说谎。
        罗密欧:没有,一个人做梦,往往是真的。
        茂邱西奥:那一定是春梦婆来看过你了。
        
        下面还有一大段茂邱西奥的台词,充分体现了莎士比亚的语言天才,很多双关语,都是从他的口中出来的。最后还有一段说,梦,本来就是痴人脑中的胡思乱想,本质像空气一样稀薄,变幻莫测就像一阵风,刚才还向着冰雪的北方求爱,发起怒来,一会儿又转到雨露的南方去了。在第五幕第一场,悲剧发生的前夕,罗密欧做了一个好梦,他醒过来说:“要是梦里面的幻想,可以代表真实,那么我的梦,预兆着有好消息到来。我觉得心里面很恬静,整日里面有一种快乐的思想,把我从地面上飘扬起来。”那么他梦见什么了?“我梦见我的爱人,来看见我死了。奇怪的梦,一个死人也有思想。她吻着我,把生命吐进了我的嘴里。于是我复活了,而且我变成了一个君王。”当然,也算是一个好梦,先死后活。后面发生的情节,表示他这个梦,恰恰是一个反梦,两个人死去了,并没有复活。我觉得在语言上来说,莎士比亚写梦,写得非常成熟。
        还有一部,是《裘力斯 ∙ 凯撒》,描述古罗马独裁者凯撒大帝。这里面也有好几场梦。一开始,凯撒不相信梦。有一个人说:“你该担心三月十五号!”他说:“这是一个做梦的人说的话,不能听!”然后,他的太太跟他说,她也做了个噩梦。让他今天千万不要去古罗马的议事院去,有坏的事情要发生。那一天,正好是三月十五日。他随后就说,我今天不去了,我妻子不让我去。她昨晚梦见,我的雕像好像有一百个孔的喷水池,浑身流着血,许多罗马人都过来,把他们的手指浸在血里面,我今天不能去办公了!后来,另外一个参加叛乱的人过来,跟他重新解释这个梦:“你解释错了,这明明是一个大吉大利之兆。你的雕像喷着鲜血,许多罗马人把手浸在里面,表示伟大的罗马,要在你的身上,吸取复兴的鲜血。许多有地位的人,都想要来向您求一点雨泽。”凯撒说:“说得好!”于是他就去了,结果他一到议事院,他的好朋友布鲁塔斯就跟人一起把他杀了。凯撒的这个梦,也是马克罗毕阿斯所说的oneiroi,需要以象征意义诠释之梦,只是各人有不同的诠释。后来,布鲁塔斯梦见凯撒的亡灵,说:“我会在战场再看到你。”到了战场,布鲁塔斯知道自己过不了这一关,说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因为又见到了凯撒。这部戏,通过剧中人的台词,对梦作出了不同的解释。
        莎士比亚剧本里说梦最精彩的,当然是《仲夏夜之梦》。二十世纪以来,这部《仲夏夜之梦》成为西方表演次数频率最高的莎剧,五花八门的解释,说明这部戏剧有无穷的魅力。整部戏有四种人物,雅典的贵族首领、贵族男女青年、仙人、手艺人。莎士比亚的语言到了非常精湛的地步,四种人说话都不一样。仙人用扬抑格四音步,贵族首领用的是抑扬格五音步,贵族男女青年讨论爱情的时候,用的是英雄偶句,尾句押韵,手艺人用散文或打油诗。四种人说话不一样,很可惜,翻译的时候,这种差异几乎都失去了。所以,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曾经说:“诗就是翻译时失去的东西。”剧中人物很多都在做梦,最后,梦醒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整个这出戏都是一个梦,和《牡丹亭》比较相像。
        下面,再讲讲中西戏剧的异同。戏剧,有两层意思,首先,是舞台上的表演艺术,那是第一义的。戏,首先是该去看的,如果真的要体会莎剧的精华,就去伦敦,去老维克剧院,坐在听众席上,那是无上的享受。电影已经有所不同了。那个是戏剧的第一义。白纸黑字,作为书写的文学,那是戏剧的第二义。所以这里讲戏,讨论的主要是文字层面。西方戏剧,叫drama,在希腊语里面是“做”的意思。带上面具,在舞台上,你就不是你自己了,就成了剧中人。这最早是为了纪念葡萄收获和酒神,叫Dionysus。古希腊荷马史诗过了一两个世纪之后,为了纪念酒神,各种节日就来了。一开始,悲剧、喜剧分得非常清楚,三大悲剧家,一大喜剧家。悲剧是好人、比一般人好一点的人,慢慢走向悲惨结局,因为性格弱点,导致悲惨结局。喜剧是比一般的人稍微坏一点的人,一开始很得势,后来走向坏的下场,这是喜剧。一开始,把这两类分得很清楚。到了文艺复兴和启蒙时代,莎士比亚当然是一大家,基本上沿用古希腊的悲剧、喜剧模式。法国莫里哀的《伪君子》等等,基本上也沿用古希腊的悲剧、喜剧模式。可是到了莎士比亚时代,已经有了一些变化,比如说《理查三世》,里面的主角完全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可是莎士比亚把它称作悲剧,这已经和古希腊的悲剧不同了,因为他是个坏人,悲剧本来是对好人发生的。到了西方的现代戏剧,三大家,第一家是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易卜生,他的《玩偶之家》,在五四前后轰动一时。大家都在争论:娜拉走了之后,还会回来吗?一个妇女,独立离开家庭。还有笔者个人偏好的一位瑞典剧作家斯特林堡,他写梦,情调非常低沉,但是非常深刻、有力。再有一位,在纽约百老汇,最风行的并不是英美剧作家,而是俄国的契诃夫,他的《樱桃园》、《三姐妹》、《海鸥》、《凡尼亚舅舅》等剧作,在美国舞台上长盛不衰。现代戏剧,第一,从语言上来说,不再用诗句,而是普通说的白话,这已经不同了。还有,悲剧、喜剧的界限较为模糊。
        中国的戏剧出现得比较晚,跟西方很不一样。中国人以前正宗的、高档的文学,首先是诗,其次是文。英文里面小说叫做 fiction,意思是虚构的。而中国称之为“小说”,道听途说。戏剧也是,倡优。中国戏剧来得比较晚近,当然也有史前史,可以追溯到屈原的《九歌》。楚国地处南方,不像北方,孔夫子所说的“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焉知死”。楚国保留了巫的传统,巫者可以连通阴阳两界,让鬼神与人相通。屈原的《九歌》,就是表演,其中说话的人,不是屈原自己,而是各种神: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有点像古希腊悲剧,屈原是带着一只又一只的面具轮换着出场的。司马迁《史记》里,“滑稽列传”讲了很多优人,就是在皇帝面前表演取乐的人。到了唐代,已经有了《秦王破阵乐》、《霓裳羽衣舞》,带有剧情。到了宋金元的时候,金代有了《诸宫调》,把唐人元稹的《莺莺传》,改编成了董解元的《西厢记》,有点接近现在的评弹,一段说,一段唱,而且是一个人分扮不同角色。到了元代,杂剧出现了,关汉卿写了六十几部戏,很可惜,今天只有十二部传下来,最有名的当然是《窦娥冤》。现在还有很多博士论文,在讨论这部剧是不是悲剧。在元代,也有了南戏,高明的《琵琶记》,托名施惠的《拜月亭记》,也写得非常好。南戏,就成了明人传奇的前身。
        斯坦福大学学者,已故的刘若愚先生,写了几部非常精彩的书,有一部叫作《中国文学概要》,其中讨论中西戏剧的不同,讲了几点,可以供作参考。他说中国戏剧第一是载歌载舞,莎士比亚的戏里,罗密欧可能会拿着吉他弹几下,但是他不是音乐家,也不会跳芭蕾。而中国的戏曲,向来就是载歌载舞的。今天的京戏也是如此。第二,中国戏剧不以写实为主旨,西方的戏剧,什么人说什么话,可是中国戏剧不讲究这个。有一部戏,叫做《李逵负荆》,李逵搞错了,最后负荆请罪。李逵说白的时候,是李逵,都是粗话。可是他一开始唱了,比最好的抒情诗人还要抒情。黑旋风李逵,应该唱不出那样的话来,可是观众不在乎。还有,刘先生说中国戏剧文字有很多层次,这个观点值得商榷,因为莎士比亚的文字也有很多层次。还有,就是中国戏剧悲喜交集,分不清悲喜剧,往往成了闹剧。最后,总要有个大团圆的结局,即使是《窦娥冤》,窦娥死了,但是窦天章回来了,恶人得到了惩罚。观众熟悉剧本取材,西方的戏,有的时候还会给你surprise(惊奇),但是中国的戏剧不会。人物角色定型,我觉得这是一个局限,生旦凈末丑,限定了人物角色的塑造。 
        跟西洋歌剧比,中国的曲谱,全部是按曲填词的。汤若士、关汉卿、王实甫、孔尚任,笔者个人最喜欢的中国传统戏剧是孔尚任的《桃花扇》,我觉得简直是回肠荡气。而西洋歌剧呢,有莫扎特,有英年早逝的作曲家比才。莫扎特写了《魔笛》,比才写了《卡门》,还有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凡尔第的《茶花女》,都是经典的歌剧,可是谁写的歌词(opera libretti)?没人记得,大家都不留心,是作曲家尽得风流。这和中国戏剧不一样。中国戏剧里所用的音乐是固定的,但是歌词不一样,我们是写词的人尽得风流。
        在戏剧评论上也有一个差别。可以查一查,有没有讨论汤若士而不讲他的生平的?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文章,都要讲他如何怀才不遇、如何贬官,张居正如何笼络他,他又如何拒绝。中国的传统是“诗言志”,不管是谁写的东西,一定得说是在表现他的生平。西方的批评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个阶段,在法国,一度凡是研究巴尔扎克的,都要说他笔下的贝姨,写的是某一位远房的阿姨,高老头呢,又是他一个什么外省的远房亲戚,可是这跟欣赏作品本身实在没什么关系。所以,中国对汤若士的研究,太过于注意生平了。你好好看戏,好好研究它的词好了,何必管作者跟张居正有什么关系?这跟我们看戏又有什么关系?西方比较重文本,我刚刚讲巴尔扎克的研究走到极端了,到了二十世纪,一位大批评家罗兰 ∙ 巴特,写了一篇《作者之死》的文章,最后的结论是,读者的诞生,必须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作者已经死了,好好儿读他的作品就是了。 
        什么叫文学?孔夫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不要把文学看低了,看得太轻易了,文学是呕心沥血的千古之事。语言文字一定要精湛,我们喜欢《红楼梦》,不是因为里面体现了什么封建末期的缩影啦,诸如此类什么的,而主要是曹雪芹的语言,以及他所塑造的人物画廊,这是文学的宗旨所在。笔者的老师海伦 ∙ 范德勒教授经常说,我们作为读者,要注意两个字,the artistic and the aesthetic(艺术与审美),前面一个艺术,是从作者的角度来看的,作者花了很多时间,写成了作品,读者则需要審美,去发现作品里的美。老师上课的时候,用得最多的两个词,就是beauty and art,美与艺术。天上的日月星辰,是天文;地下的江河湖海山川,是地文;汤若士、莎士比亚的作品,是人心的人文。唐朝的李长吉说得好,“筆補造化天無功”,说得非常自信。希腊人说,诗人是用神的声音来说话,可是李长吉说,我的笔,可以补造化所不能为,老天没有功劳。笔者的一隅之见,很少讲什么思想理念、启示,而是将文学家看作文学中的武林高手,看看他们用的是什么兵器、招式,这是要教给学生最重要的事情,学文学,就要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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