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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的梦、莎士比亚的梦

发布: 2017-6-10 09:56 | 作者: 叶扬



        我们看看汤若士的同代人对他如何评价。一位是较若士年长的屠隆(1542-1605),他说:“义仍才高学博,气猛思沉。…… 其格有似凡而实奇,调有甚新而不诡。语有老苍而不乏於姿,态有纤秾而不伤其骨。”  评价非常高。另外一位,是若士的晚辈王思任(1575-1646),晚明杰出的小品文作者,他说:“若士自谓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  看来《牡丹亭》确实是汤若士的得意之作。有一位精通曲律、非常熟悉明代传奇的王骥德(1623年卒)却说:“婉丽妖冶,语动刺骨。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处,往往非词人功力所及。”(《曲律 ∙ 杂论》)  这里他其实在批评若士,说他平仄不对,走音,不过还是承认他写得高明的地方,无话可说。沈德符(1578-1642)也是晚明的一位批评家,他说:“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随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顾曲杂言》)  这个说法,和王骥德的说法差不多,说若士不熟悉音乐,不按曲谱写作,用韵随意,但是才情很好。清末民初的学者吴梅,给汤若士写了一篇《四梦传奇总跋》,其中说:“明之中叶,士大夫好谈性理,而多矫饰。科第利禄之见,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弃,故假曼倩诙谐,东坡笑骂,为色庄中热者下一针砭。其自言曰:他人言性我言情。…… 盖惟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通真幻,而永无消灭。否则形骸且虚,何论勋业;仙佛皆妄,况在富贵!”  这句话说到妙处了,汤若士的《牡丹亭》之所以不朽,因为他把人情,七情六欲,充分表现出来了,而且非常出色,这是他拿手的地方。试想:霍小玉和李十郎,因为卢太尉的干预,一对恋人被拆散,可是通过黄衫客、皇帝,又把他们结合到一起。而柳梦梅和杜丽娘,居然可以跨越生死,死了还可以活过来,这个情,真是说到了极点了。不过不要忘了:这只是梦。汤若士自己怎么说的?“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摸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答吕姜山》)  就是说,要是什么都按照平仄、按照曲谱要求去写,他可能一句都写不出来。
        当然还有一个说法,戏剧入明之后,称之为南戏、传奇,因为元朝的杂剧是北方来的,而南戏、传奇以昆山为正宗,今天白先勇推广的青春版《牡丹亭》,是用了昆山腔的昆曲。但是在晚明的时候,在汤若士的家乡,宜黄腔已经开始流行了,宜黄在若士的家乡临川的南面。宜黄腔和江苏昆山不是一回事,如果要用昆山腔的音韵标准来要求宜黄腔,那可能就扞格不入了。
        再讲一讲莎士比亚的梦。西方文学的源头是古希腊,古希腊文学开始没多久之后,有两座丰碑,就是盲诗人荷马的两大史诗,《伊利亚德》写的是特洛伊战争,还有《奥德修纪》写战后奥德修斯历尽艰辛返回家园,与妻儿团圆的故事。古希腊人把荷马看作天神,他们认为诗由神授,他们是多神教,信的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他们认为,诗人是用神的声音在说话。《奥德修纪》第十九章里,奥德修斯离家多年,他的妻子珀涅罗珀在家里面,非常坚贞,但是周围有一大群人向她求婚,不光是贪恋她的美貌,而且贪图奥德修斯的万贯家财。珀涅罗珀一直没有答应,到最后有几分犹豫了,这个时候,奥德修斯回家了。他没有去跟自己的妻子相认,而是化妆成一个叫花子,一个陌生人,回到了家里。珀涅罗珀说自己做了一个梦,看见很多鹅,突然天上来了一只老鹰,鹅都被老鹰捕杀了。她说到有两种梦,一种是从牛角里面出来的梦,一种是从象牙里面出来的梦,一个是真实,一个是谎言。装扮成陌生人的奥德修斯就跟她说,这个梦可能是真的,有预兆的。接下来的两章非常精彩,讲的是奥德修斯凭着他的神功,一箭射穿十二把斧头,然后又把求婚者杀得精光,就像珀涅罗珀的梦里老鹰捕杀鹅一样。  古希腊的柏拉图认为,梦是神传递的。顺便说说,读柏拉图非常有趣,可是读亚里士多德却非常苦闷,因为他写的东西比较沉闷单调,是老学究字斟句酌的腔调,没有太多文采。亚里士多德分析梦,认为是生理原因。古罗马文学作品中,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沿用了《奥德修纪》里珀涅罗珀对梦的说法。第六章里,埃涅阿斯访问冥界,提到两座睡眠之门,一座牛角门,一座象牙门,前者的梦境为实,后者的梦境为虚。  西塞罗写了一部《共和国》,其中有一章,称作“希琵欧之梦”,讨论了有预兆意义的梦,可是后来失传了。公元四世纪末五世纪初,有一位罗马学者马克罗毕阿斯(Macrobius),写了一部《“希琵欧之梦”疏解》,里面把西塞罗那一章的文字都保存下来了。马克罗毕阿斯根据自己的理解,把梦分为两大类一共五种,一类是有预兆意义的,另一类是没有预兆意义的。前者包括:(一)oneiroi,需要以象征意义诠释之梦,比如说珀涅罗珀有关老鹰和鹅的梦,象征丈夫回家后杀死求婚者;(二)horamta,呈现具有预兆景象的梦;以及(三)chrēmatismata,奥林匹斯山众神借此赐予做梦者启示的梦。后者则包括两种,一种叫作enhypnia,白日间的生活的沉淀所造成的梦,另一种叫作phantasmata,半醒半睡之间的扭曲幻象,这样的梦,醒了之后,都记不清楚。这部书流传非常广,到了文艺复兴之后,一直到莎士比亚的时代,很多人都读这部书。 
        哈佛大学的学者伽伯(Marjorie Garber)在1974年出过一部讨论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梦的著作。下面参照她的论述,选了五部莎士比亚的剧本来进行讨论,以与《玉茗堂四梦》两相参照。 
        先是《驯悍记》,这是莎士比亚三十七部剧本当中,“唯二”前面有一个Induction的,朱生豪译作“序幕”,但是他在另外一部《亨利四世》的下篇,也有一个Induction,却译作“楔子”。笔者以为还是译作“楔子”更好。元朝的杂剧,在正戏开场之前,往往加上一个楔子,比方说《窦娥冤》,前面有一个楔子,说窦天章要进京赶考,把小女儿给了蔡婆做童养媳。元人杂剧,不光是在正戏开场之前有楔子,有时候两折之间,也会插上一个。楔子这个词翻译成英文,用的就是Induction。《驯悍记》前面这个楔子,非常有意思。一开场,一个醉汉躺在地上,喝多了,骂街,醉倒了。来了一个人,是个贵族,看到醉汉瘫倒在地,问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人家说,还有气儿。贵族忽然想要开个玩笑,叫人把醉汉带回家,让他吃好,喝好,睡好,锦衣玉食,醒了以后,他要是自己说,我是醉汉,我是叫花子,你们就说他糊涂了,你是一位贵族老爷,你的夫人因为你乱说,伤心得了不得。这里莎士比亚用了一个角色变换的情节,这在西方文学里面,是一个常用的题材,例如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小说《王子与贫儿》,说的也是一个王子和贫儿角色对调的事情。这个醉汉,第二天醒了之后,发现周围妇仆成群,老爷长、老爷短地喊着。一个说:“老爷,要不要喝白葡萄酒,老爷要不要尝尝蜜饯果子?老爷今天穿什么衣服?”醉汉说:“我是克里斯朵夫 ∙ 斯赖,别老爷、老爷的,我从来没有喝过白葡萄酒。要让我吃蜜饯果子,还是给我切两片干牛肉吧!不要问我穿什么,我没有衬衫,只有一个光光的背。我没有袜子,只有两条赤裸裸的腿,我的一双脚上,难得有穿鞋子的时候。穿起鞋子来,我的脚趾也会钻到外面来的。”那个贵族的仆人就说:“但愿上天扫除你这些无聊的幻想,你这么有钱有势、出身高贵、富有资材、受人崇敬的人物,怎么会沾染到这么一个下贱的邪魔?”“怎么,你们把我当做疯子吗?我是一个小贩,我学过手艺,走过江湖,现在只不过是补锅匠!”仆人就说:“夫人就是因为你这样疯疯傻傻,所以成天哭哭啼啼。”在他去睡觉之前,突然来了一个戏班子,那个时候,戏班子都是走江湖的,贵族一看,可以用上,就留下了。第二天,让戏班子在醉汉面前演一出戏。还让一个男书童,假扮成这个醉汉的太太,穿上女人的衣服,这里可以看出,当时英国社会里双性恋并不稀奇。这个人扮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妇人,假装他的夫人,跟他说:“你身体不好,要他们演场戏给你看。”“好啊!让他们演起来吧!你说的戏剧,可不就是翻翻跟头,蹦蹦跳跳的吗?”这位男扮女装的“夫人”说:“比那有趣多了!他们表演的是一个故事!”醉汉说:“好!咱们瞧瞧!来,夫人太太坐在我的身边,让我们享受青春!管他什么世事沧桑!”幕落。这个楔子,在莎士比亚戏剧中非常少见。接下来第一幕开场就是《驯悍记》本身的故事了,一个有钱人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是个泼妇,二女儿非常贤淑。后来来了一个名叫彼特鲁乔的男子,用了各种手段,居然把大女儿驯得服服帖帖。这个故事,和前面那个序幕毫无关系。楔子里那个醉汉、补锅匠,觉得生活就是一场梦,他躺下去,是一个身无分文的醉汉,醒过来,成了一位锦衣玉食的贵族老爷,有人在他的面前,演了这场戏。这是莎士比亚第一次将梦跟戏剧结合在一起,用一个梦来开头,但是这个发端跟后面的正戏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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