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梦、莎士比亚的梦
发布: 2017-6-10 09:56 | 作者: 叶扬
《霍小玉传》，汤若士可能看不下去了，好好一位诗人，给你们糟蹋到如此地步，所以他的《紫钗记》就改了，在他的剧本里李十郎完全不是一位负心汉。他非常坚贞，保持他对霍小玉的感情。另外，他还挑了紫钗这么一件件东西，作为剧中的一件道具。你们看莎士比亚的《奥赛罗》，里面有一方手帕，是非常重要的道具，贯串全剧。霍小玉小时候，她妈妈托了霍王府里面的老玉工，为她做了紫玉钗，后来成了她和李十郎的定情之物。原来《霍小玉传》中，李益另娶卢氏，于是汤若士就编造出了一个坏蛋卢太尉，位高权重，拆散这一对恋人。情节不一一细讲了，总之李霍二人通过紫钗定情，李十郎说：“生则同寝，死则同穴”，霍小玉跟李益说：“你才二十二岁，我才十八岁，你这么好，一定有很多人想嫁给你。你只要和我相处八年，三十岁以后，随便你去找谁。”李十郎当场回绝了，绝对要跟她厮守到底。李十郎完全是正面人物，都是卢太尉用了各种奸计要拆散他们。那位黄衫客到了《紫钗记》里面也是一个人物，是他把李益从被软禁的地方带出来的。卢太尉想尽办法，要拆散他们两个人，霍小玉散尽家财，去找李益，只好把紫钗卖了，居然落入卢太尉的手里。卢太尉就让府中的仆人，假扮成鲍三娘，跟李益说，霍小玉已经改嫁他人，紫钗也不要了，李益当场晕倒。后来黄衫客找了一个机会，把李益带到了霍小玉家里。在这之前几天，霍小玉做了一个梦，这个算是梦中梦了，梦见一个黄衣服的人，送了她一双鞋，醒了以后，她跟鲍四娘说做了如此这般一个梦，鲍四娘非常高兴，说：“鞋者，谐也，你们会重结连理，这是好兆头啊！”最后，李益来了，和小玉见面，才知道卢太尉编造的都是谎言。那么，卢太尉位高权重，这两个人怎么还能够在一起呢？没想到黄衫客居然是一个力能通天的人，到皇帝那儿把卢太尉做的坏事告诉了皇帝。皇帝下旨赐婚，李益做了大官，霍小玉也封为夫人，全剧大团圆结束。现实生活中，会这么样吗？真实生活中，不管你是不是要“将爱情进行到底”，事实上，多的是负心汉。李十郎在唐朝，是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娶一位霍王府里的侍妾生的女儿？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完全是因为汤若士爱才，不忍心把李益写成负心的坏蛋，才全部改过来的。这个戏是他的第一梦。
还有一部叫做《南柯梦》，也是来自唐人传奇，李公佐（约770-850）的《南柯太守传》。这是他的第三部剧本。第二部《牡丹亭》是他的不朽杰作，随后再说。《南柯梦记》一共有四十四出，淳于棼是一个武将，喜欢喝酒，误了事，罢了官，不得志。有一天，喝醉了酒之后，梦见有人来找他，说要把一位公主嫁给他。到了那个地方，是大槐安国。其实他喝酒的地方，旁边就是一棵大槐树。他在那儿做了很多事情，带兵打仗，修河，公主和他情谊深厚。但是后来公主去世之后，他跟一些皇亲国戚风流胡搞，到了后来突然失去了权势，被大槐安国送回他原来的地方。到了这会儿他忽然醒了，原来只是一个梦，这又是一个梦中之梦。醒了之后，他喝剩下的酒，尚有余温。他出去看看那棵大槐树，发现树旁有一个很大的蚂蚁窝，这才知道，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梦里做的，公主、皇亲国戚，都是蚂蚁变的。随后他又做梦了，梦见公主回来找他，然后，这里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他想跟公主一起上天，公主说：“你要好好修行，否则我不能带你上天。”然后，公主给了他一个金钗。他身旁来了一位佛家的禅师，手中拿着一把无情剑，斩断情丝。淳于棼一看手中的金钗，原来只是槐树枝。他说：“求众生身不可得，求天身不可得，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一切皆空。”禅师大喝：“淳于生立地成佛也！”这部戏就这样落幕了。这是一部用佛教思想解释人生的剧作，当然，这也是虚幻一梦，人和蚂蚁，怎么可能通婚？这是《南柯梦》。
最后一部，是《邯郸梦记》，改编自唐人传奇、沈既济（约750-约797）的《枕中记》，又叫做《吕翁》。吕翁是谁呢？读者也许比较熟悉“八仙过海”的故事，里面有一位吕洞宾。吕洞宾就是《邯郸记》里的一位人物。他来到人世间，要找一个人超度，带去蓬莱仙岛，到他们住的地方门前去扫花。一般的人还不能做这个差事，他要找一个有缘人，要超度他。于是他就发现了一位卢生，相貌清奇，决定要点化他。然后，他就给了卢生一个枕头，是瓷器的，很硬。卢生躺下就睡着了，忽然觉得这个瓷枕头里面有光，而且越来越亮，他就翻过来一看，发现里面是空的，他就钻到枕头里面去了。之后，他就到了一个地方，在里面有一番人生经历，出将入相，酸甜苦辣，样样都经过了。店小二在他睡前，跟他说：“你饿了，我去烧一锅黄粱米饭给你吃。”他就先睡了，在枕头里经历一番之后，突然醒了，发现做了一个梦，这时店小二进来说：“黄粱米饭煮好了，可以吃了！”这就是若士的《邯郸记》。
从艺术水平来说，《紫钗记》、《南柯记》都比较弱，《邯郸记》稍好一些，但是都不如他的生平杰作，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牡丹亭》，全称叫作《牡丹亭还魂记》，一共有五十五出，写在《邯郸记》之前。这是他四部戏里唯一的一部不是从唐人传奇改过来的，而是来自明朝用白话文写的“拟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这个故事的出典有人研究过，最早来自南宋学者洪迈的《夷坚志》，其中讲到太尉解元谪居南安以后，他的孙子解俊，在庙中遇到了邵宏渊的女儿的鬼魂。南安正在汤若士的家乡临安南边。还有一段记载，说在南安嘉佑寺，有位张太守的女儿死了，化作女鬼，色诱解潜的孙子。汤若士改编的这部戏，一上来就有一出《标目》，然后第二出才称为第一折，后面的都叫“折”。这第一出《标目》，是一首“汉宫春”，非常有意思，因为它把整个剧本的情节，都包罗在内了：“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这就是很有名的“游园惊梦”，梦见一个书生站在那里，手中拿着柳枝，然后请她以柳枝为题，写一首诗。然后邀请她到湖边山石那边去，就有云雨之欢，花神保佑他们。醒了之后，发现是一个梦，于是杜丽娘，就因情成疾，奄奄一息。随后，“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就画了一幅自画像，关照她的母亲，把她葬在梅花树下。与此同时，岭南那边有一个书生，叫柳春卿，梦见一个女子，站在梅花树下，向他招手。后来有人改这个戏，把题目改作《同梦记》。她梦见书生拿着柳枝，和柳有关系，书生梦见她站在梅花之下。醒了以后，这个书生就改名为柳梦梅。“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回来以后，他看到那幅画，晚上天天对着画像，引来了杜丽娘的鬼魂。“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取淮扬。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送状元郎。”柳梦梅后来做了状元，最后也是皇帝出来干预，用了一个秦朝传下来的照胆镜，杜宝不相信女儿死而复生，说这个一定是鬼，拿了照胆镜去照，结果不是鬼，是人。怎么回事呢？杜丽娘去了阴间，判官说她阳寿未尽，还有一段姻缘，所以她在阴间关了三年又被放了出来。这个《标目》基本上包含了全部五十五出的情节。
这个戏里面塑造的人物比较多。但是中国传统戏剧的人物，相对来说，不像莎士比亚戏剧中有长长的人物画廊，这是因为受到了中国戏剧本身特点的限制。众所周知，如果现在去看京剧，生、旦、净、末、丑，各有一行，每一个人基本上是固定的角色。比方花脸脸上涂了白粉，必为奸人。相对而言，人物塑造就不是那么鲜明。但是《牡丹亭》里面的老师陈最良，尽管不是主要人物，却写得特别成功，。他是一个老学究，非常迂腐。有一折里写杜丽娘和她的丫鬟春香在陈最良那儿上课，“春香闹学”，是非常有名的一出。这是若士非常成功的一部戏。要把他摆到莎士比亚面前，就靠一部《牡丹亭》，汤若士就毫无愧色，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