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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连载三)

发布: 2017-6-08 15:44 | 作者: 袁劲梅



        舒家专门请了空军基地美国医生来看,说是肺出了大问题,建议把老先生当第14航空军家属送到昆明美军伤员医院去开刀。家里人都认为舒先生是怒火冲肝,把肺气炸了。舒先生也拒不接受“开刀”的概念,只相信吃啥补啥。说是人老了,毛发不多,肌肤不健,但只有毛发之身来自父母,开膛剖肚,元气放了,和祖宗接不上根源,比死了还糟。
        我父亲南传训打电话给他,说:“我们是搞洋务出身的,还是听洋医生的话。”但是舒先生太传统,虽是搞洋务起家,但他只要“洋务”出来的钱,不受洋人的手术刀。一定要至死元气不放,坚决不开刀。
        舒先生听了中医的,家里就翻江倒海忙起来。一大群仆人四处奔忙。不但从早到晚熬中药,家里还全是牛肺、羊肺、鱼肺的味道。下人、厨子开口闭口谈的都是老爷的病和日本鬼子作孽。大家都坚定地相信:吃啥补啥。还为舒先生找佐证,找到了一个,立马传进舒先生房里去报告,证明老爷是对的,一定能好起来。
        舒家业大家大,仆人多,舒家雇人和调教仆人也是有名的。忠心,是第一条;守规矩,是第二条;能干活还是不能干活是其次。舒家对仆人也好,给他们布做衣服,一出门,桂林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舒家的仆人。舒老爷一病倒,仆人个个都担心,万一老爷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出了舒家,架子已经大了,还能不能放下来,再在别家做?碰上小心眼的财主,日子哪能有在舒家大庭院里舒服?所以,他们都是真心想老爷能好起来。哪怕桂林陷了,他们也愿意随着舒家迁到别处的宅子去。他们个个想为舒老爷治病献计献策。但是,在仆人无限忠心的祝祷中,舒先生还是死了。舒先生自己说:他的中药和补食中差一副药引子:“剑外忽传收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
        我们到达舒家的时候,正好第二封葬礼的通知到。这是从第14航空军总部送到舒家来了。舒家收养了三个义子,义子范笳河是CACW第一轰炸机队飞行上尉,两个月前在“驼峰航线”失踪。为国捐躯。第14航空军拟定在撤出桂林基地前,为所有近期阵亡的中美飞行员举行葬礼,请家属参加。
        这封信一到,舒家二小姐就哭了。她说:不可能。“失踪”不是“捐躯”。她就在桂林待着,范上尉一定会回来带她。
        我知道二小姐在恋爱范上尉。父亲刚死,情人又凶多吉少,这样的命运一下子落在一个少女身上,她受不了。父亲叫我时时跟着二小姐,劝她节哀。我自己也正百哀中起,拙词笨语,不知说什么好。舒家二小姐哭了一会儿,倒自己好了。她对我说:“我们一起去参加第14航空军的葬礼,但我们是代表范上尉去的。范上尉出任务,还没有回来。”
        离二塘基地二里远,有一片中国坟地。我和舒二小姐先来到二塘,基地的中美航空兵都穿上了受检阅时才穿的制服。我们要跟他们一起坐卡车,到坟场去。他们跳上卡车,动作利索,制服笔挺。他们那么年轻,个个英俊。因为他们,重庆的空袭停止了,昆明的天空也安全了。但是,还有许多跟他们一样的年轻人,已经不在了。在卡车上,他们手挽着手,不看脸,也分不清他们是中方航空兵还是美方航空兵。
        一队军葬仪仗兵拿着步枪,站在几具棺材旁,军队乐队奏起“向前进基督的战士”。第14航空军的牧师读着《圣经》中的段落。
        一个军官部的将军介绍了阵亡航空战士的名字和殉难经过,还念了一串失踪航空兵的名字,最大的四十四岁,最小的十九岁。范上尉的名字在其中,二十四岁。对这些失踪的航空兵,他们的遗物就代表了他们的身体。有的是一套制服代表了,有的是一只烟斗代表了,有的是一把小提琴代表了,范上尉被一条机长戴的“幸运白围巾”代表了,那条幸运白围巾他每次作战必戴,但这次出任务却没戴。看到幸运白围巾,舒二小姐和我抱在一起哭了。
        舒暧的姐夫丛将军代表中国陆军感谢美国航空战士为抗击我们的共同敌人,贡献了他们年轻的生命。他说:虽然第14航空军的前沿基地丢了,但是,中国人民正在更前沿的地方再给第14航空军造着新基地,中国的地面军队正在拼死保卫北方的前沿基地。空间换时间,时间在中美盟军这边。
        当牧师念颂着安息词时,一队轰炸机低低地从我们头上飞过。这时,所有的军人都向他们安息的兄弟敬礼。接着,一队中国丧葬队的吹鼓手走过来,一边吹打,一边向天上撒着白色的纸钱。丧乐的调子尖厉而凄凉,很多人都哭了。仪仗队的士兵朝天鸣枪三响。
        桂林,还是我们的。这应该是在桂林沦陷前的最后军葬。为士兵,也为我们沦陷的土地。国军地面部队无法阻挡日军“一号作战”的大兵压境,无法保卫我们中国军民个个引以为骄傲的航空基地和飞机了。第14航空军的总指挥部已搬到昆明。但是,在桂林北边的小镇常德,薛岳将军还带着从衡阳地区撤下来的残部死守着。
        从这个葬礼回来,舒二小姐说:今天是她给自己划定的成人日。她有深深牵挂的人,没殉难,还在前线。以前那种“战士军前半死生,美入帐下犹歌舞”的富家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了。
        那天,我们俩一夜没睡。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二小姐的异母大姐和大姐夫在电话里催:赶快到二塘基地去,美军运送家属和官员的飞机就要起飞了。再不走,基地就要被炸掉了,那就只能跟难民挤火车走了。她妈妈一边哭,一边烧着信件、文书,说老先生尸骨未寒,她怎么能忍心丢下他在这里去逃难。她妈也舍不得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好庭院。她姐夫说:“舒家的人,一个也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将来,我们一定会打回桂林。家产也是跑不了的。你们要是再不肯走,剩下的路就是投奔薛岳了。”薛岳将军的残部试图拖住“一号作战”的大股日军。
        在这紧张时刻,舒二小姐倒不哭一声,也不着急。她要我帮她收拾信件,范上尉的信,全带走。她向我保证:她的范上尉还活着。她说:他今天一定很欣慰,因为我们代表他参加了他兄弟们的葬礼。他们兄弟不分国籍,情同手足。
        她让我看他写的信。最近的一封信是六月来的,很短。那次,CACW出动去炸汉口的日军空军基地,想阻止“一号作战”。计划好在零陵与护航驱逐机会合,但没有驱逐机上来。他们在零陵上空转了两圈后,范上尉的方队长官决定不带护机也去执行任务。到了汉口,三十几架敌驱逐机冲上拦截,盯着头机打。头机中弹掉下去了,二号机代替领飞。地面炮火很强,到汉口上空,范上尉机组才扔下去三个炸弹,一引擎就中弹起火,油管漏油。
        范上尉是机长,带了一个美方“青豆子”副机长。副机长虽是新上战场开飞机,但是西点军校出来的军官生,头脑冷静,建议关掉受伤引擎,用一个引擎开,把坏引擎油箱的油节省下来备用。范机长认为是个好主意。但飞机受伤,不可能再跟方队去炸第二个目标了。机上还有六个炸弹,是胡乱扔掉还是带回去?两机长决定带回去。这些炸弹从驼峰航线运过来,太不容易。在回来的路上,又一个引擎中了敌人的机枪子弹,也开始漏油。他们就决定回到最近的基地芷江。芷江也刚被日机轰炸,跑道不能用,他们只好转回柳州。柳州也刚挨了轰炸,地面人员告诉他们:还有三个小时才能修好跑道。
        他们的油箱里还有不少油,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飞三个小时。在一圈一圈绕着基地上空转圈子的时候,范上尉建议机组成员全部跳伞,他和副机长留下,把油开光,如果基地还不开,他们就在基地附近找块水田迫降。结果,机组成员不愿跳伞。三位中方航空兵,三位美国航空兵,投票决定:不跳伞,等基地开放,或者一起迫降水田。他们相信范上尉的技术和判断力。
        决定做了,大家也就不再说话了。在天上一圈一圈飞,看着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跳到机窗前。范上尉在给舒二小姐的信中写道:他对着星空向上帝和他自己许了个诺:“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找一个遥远而和平的地方,买一小块土地,种一坡榛子林,不再疯狂,不再出任务,就在那里和你一起生活到老。”
        舒二小姐说:“这一天还没到呢,他怎么会死?”说得信心十足。这让我也不由自主地跟她一样生出了无限的信心。
        1944年11月初,桂林二塘和秧塘两个基地都丧失。成千上万的难民挤满了火车站,上不了车的就徒步,往后方撤。接着,桂林城沦陷。
        至此,第14航空军的五个前沿基地全部丧失。衡阳,零陵,柳州,二塘,秧塘。
        但是,就在上一个月,我收到一封信,写信的人感谢我代表他去参加了他兄弟们的葬礼。他说:虽然第14航空军前沿阵地丢了,航空战士依然在利用两个深入在沦陷区的小基地做加油中转站,依然能从后方基地天天炸南中国海上的敌舰、黄河长江流域的火车、仓库和所有他们想轰炸的地方。他不能说这两个小基地在什么地方,只能说它们在中国人心中。日本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占了我们的基地,只得了一些废墟。敌人占我们的土地,我们打他们的心脏。
        到了十二月,中缅印战场最大的空战在曰军想都没想到的时候降到他们头上。轰炸机和驱逐机突然轰炸汉口日军作战总部、日军机场和沿长江边建的仓库。汉口大火烧了三天。
        这封信不是舒二小姐给我的,是范上尉!他回来了,又驾驶着他的疯狂的B-25在中国的蓝天上驰骋。他说:“汉口大火烧了三天。这是我们还给日本侵略者的葬礼!”
        文章读完,浪榛子明白了她妈的案子。如果这个范上尉是个美帝国主义的走狗,只要有人把这篇文章交出去,她妈就得因文坐牢。如果范上尉是抗日英雄,她妈就平反。这个范上尉,就是喇叭家多出来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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