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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连载三)

发布: 2017-6-08 15:44 | 作者: 袁劲梅



        没多久,青门里的大人们,男男女女凡能走动的都下放到溧阳五七干校。大人都走了,青门里只留下几个老弱病残的教授和一些保姆留守。这样,浪榛子理所当然就成了“天下的主人”,她脖子上挂把钥匙,大的带小的,带着比她小一岁的喇叭煮面条吃。不仅煮面条,她们还到青门里后山上挖荠菜,摘桑果吃。再跑远一点,就能偷到菜农种的嫩蚕豆角,很是兴奋。马路上种的一串红,花朵上带个小尖角,拉下来轻轻一吸,甜露一点,一直甜到脚跟。什么可吃,什么不可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试。世界因为无人管而成了她们的。浪榛子对喇叭说:“我们不听大人的。我们自己找好东西。”
        天大地大的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又过了一些时候。浪榛子自作主张,要带着喇叭坐长途车到蒋达里给各自的妈妈送衣服。两人都要买车票了,张奶奶给她们五毛钱,一包炸炒米。虽然世上天天闹斗争运动,张奶奶依然不怀疑民心的纯良。前两年,小孩子在外面走,胆子大的,能串联到新疆。去蒋达里,两小时的长途车,浪榛子已是熟门熟路,各人还有五毛钱装在兜里,张奶奶既拦不住,也不担心,就让她们走了。
        在长途汽车站,她们碰见一个男孩叫莫兴歌,也是去蒋达里。三个人一上车,就挤在一张长椅子上坐,有说有笑,分炸炒米吃,像是老朋友。车开了以后,这个男孩就一路唱着:“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夺过鞭子抽敌人。”
        唱了一会儿,莫兴歌就说:“我到蒋达里是回家,我爸在那里。你们去看谁?”
        这问题一问,世界立刻出了毛病。莫兴歌他爸是劳改农场的看守长,看劳改犯的。三个小孩一搞清楚自己各自父母的角色,“阶级”就像大蘑菇一样立刻从他们头上冒出来。浪榛子和喇叭都觉得自己就是劳改犯。一看前面有了一个空座位,浪榛子赶快拉着喇叭换了座位。换了,又觉得男孩挺可怜,回头看看他,他眼睛横着,一根阶级斗争的弦绷在里面。
        浪榛子和喇叭再也没敢和这个莫兴歌说话。他们和上车前也没什么两样,怎么就紧张起来了呢?一定是空气出了毛病,要不然他们心里的感觉怎么就变了呢?等下了车,浪榛子决定不到劳改农场去,就坐在水坝上等。
        两个女孩子坐在水坝上,水坝高高。水库的水很清,从水坝的一个口里流进一条水渠。她们等了好一会儿,看见南诗霞和一群人从营地走出来。男人走向远处的百里湖边,去填湖造田,女人在水渠流过的水田里插秧。男人像大鸵鸟,扛着竹筐,背着铁锹,一溜儿变成一百点儿,散在湖滩上,蚂蚁一样移动。女人们像大鹭鸶,一个一个散在水田里,一喙,挪一步。
        浪榛子说再等。接着,又看到舒暧一个人挑着大粪挑子出来了。一担大粪在舒暧肩上悠,一个仙女挑着两桶大粪,向苹果林子里面走去,扭来扭去的步子,很好看。
        对两个孩子来讲,世界就应该是这样。世界给她们什么,她们就拿到什么。又没有其他的生活可以比较。太阳当头照,就是一个好日子。所以,她们很快乐地跳起来,向两个妈妈跑去。给妈妈们一个惊喜。谁知两个妈妈却一脸胆战心惊的表情,赶快要把她们领到劳改农场司令部,让红卫兵检查她们带来的衣服。
        水稻秧才插下去,细细小小,一排一排歪在水田里。细细的田埂上,两个小孩走在前面,南诗霞走在中间,舒暧挑着粪桶走在最后面。一阵阵臭气传到前面来,让小孩子想走快。南诗霞大概是生了病,嗓子哑了,只能发出一些细小的哑声。她一把拉住浪榛子,声音嘶哑地说:“你看见在前面那个坐在田埂上看守我们劳改犯的红卫兵了吗?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穿了件旧蓝裤子、赤着脚的红卫兵。你跑到前面去,对他说一声谢谢。”她妈把她向前轻轻一推。浪榛子就跑到前面,站在那个瘦人儿前面,对着他衣袖上的一块大补丁,没头没脑地说了声谢谢。
        那个瘦人儿,瘦归瘦,却长了一个皮球嘴,嘟嘟地噘着,像个哨兵。鼻子倒挺直,连着鼻子一起看,脸上有个“惊叹号”。鼻子就是惊叹号的那一直,嘴就是惊叹号下面的那个“球”。“惊叹号”最多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他被浪榛子吓了一跳,眼睛和嘴巴似乎飞快地在脸上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地,非常滑稽地看着浪榛子,“皮球”里的气就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他对着浪榛子冒了一个傻傻的笑,像冒了一个气泡。才冒出来,就炸了,咧开的嘴还原成“哨兵嘴”。这时,南诗霞到他跟前,满眼感激,嘶哑地喊了声:“报告,小孩子来送东西。”
        这个瘦人儿就懂了,脸还红了一下,低着头,站起来,快步头里向司令部跑去。原来,这个小红卫兵,在南诗霞打扫厕所的时候,在地上放了一片荷叶,荷叶上放了两把“清音草药”。放下后,转身就跑了。
        “惊叹号”的名字叫善全春。这个“惊叹号”,在浪榛子的“战争时代”是一个奇迹,跨阶级的。
        当她们一行人跟在善全春后面到司令部去报到时,看见那个看守长家的男孩莫兴歌就坐在司令部里。他依然恨恨地横着眼睛。浪榛子不懂为什么政治等级一划,仇恨就出来了。莫兴歌他恨什么呀?这肯定是她浪榛子的错。她天生就是“错误”做的。想着,她就对那个男孩谦卑一笑。横着的眼睛变弯了,莫兴歌说:“你在车上不跟我坐,我叫你长大嫁给我。”
        
        葬礼
        突然有一天,浪榛子的母亲南诗霞从蒋达里劳改农场平反归来了。她得到平反,是因为她写的一篇“反革命”文章平反了。那篇文章是她刚上中央大学中文系时写的第一篇作文,登在中大中文系大学生自己办的手刻油印杂志《小泉社月刊》上。那样习作式的文章,当时在同学中显了一下,后来,连南诗霞自己都没当一个作品收藏,可那一个大学时代追求她的男生却收藏了。二十几年后,谁也没想到,因为要深挖潜伏在人民中间的特务、反动派,那个男人居然把南诗霞给出卖了。先把南诗霞要寄给毛主席的信交给“革命委员会”的红卫兵,又把二十年前收藏的这篇小文章给交上去了。一眨眼,他自己成了革命派,揪出了一个隐藏至深的“国民党特务”,为过去的失恋复了仇。南诗霞得到平反,是因为她文章中写到的英雄人物平反了,官复原职。上面一有人过问,文章再重读一遍,成“抗日故事”了。文章平反,作者也平反。
        南诗霞背着一个旅行包,提着一个网兜,兜子里放了一个脸盆,脸盆里塞了一双鞋,鞋子里塞了这篇让她坐了两年牢、六年劳改农场的文章,文章上盖了一个章,“已审”。没还给收藏这篇文章的男人,退给了南诗霞。
        浪榛子立刻就认出那双鞋。她每次去看她妈,都用糖纸裹个假糖,带她爸爸的信进去。她看见鞋里又塞了一张纸,以为是她小时候带进劳改农场的情书,她已到对人家情书感兴趣的年龄。等她妈一放下手里的东西,浪榛子就从鞋里抽了那张盖着“已审”的文章出来。
        南诗霞对女儿吼:“不要看,烧了。”浪榛子说:“为什么要烧?是我冒着小命危险给您带进去。”南诗霞说:“你以为那是你爸写的信呀?你爸写的信,我还敢留下?看完就吃了。”浪榛子立刻想起战争电影里那些地下党吃机密文件的镜头,同时,无比痛心:自己的大智大勇都化为粪便。南诗霞说:“叫你不要看,你就不要看。因为这个,你妈差点给人整死。”
        浪榛子一听到“不要”二字,立刻就头一低,看了。文章题目叫“葬礼”。真行,死人的事还能把活人整牢里去一回。
        黄觉渊在旁边说:“文章没罪,让她看吧。是整人的人太坏。”
        南诗霞说:“那样的叛徒,心理怪异,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但愿他能有复仇快感,从此还不后悔。我永世不会再拿他当朋友。我女儿将来嫁个蒋达里的农民,都比嫁个这种‘文人’好。”黄觉渊说:“行啦行啦,你嫁给我了,不是做了一个正确决定吗?你女儿比你能。”南诗霞像个笼子里关久了的斗鸡,拿家人撒气,说:“你没用,不能保护我。我受污辱的时候,你在哪里呀?送个衣服还要叫女儿去。”
        浪榛子想:爸妈又吵架了,日子大概要恢复正常了吧?趁她妈吃饭的工夫,浪榛子坐在楼梯上,快快地把文章看了。浪榛子本来想搞清仇恨问题,但读着她妈年轻时写的文章,却感觉到另一种吃惊:文章还可以这么写?与她在大字报上看到的语气和格式,没有一点相同。而这是她的“女革命”妈妈在还没革命之前写的:
        我与父亲到桂林参加舒谘行老先生的葬礼,却又参加了另一个难忘的葬礼。1944年10月,桂林危在旦夕,这也许是在桂林沦陷之前开的最后两个葬礼吧。
        舒谘行老先生是我父亲南传训的至交。桂林再危险,父亲也一定要来送葬。当年舒家作为中方股权人,南家作为“中央飞机制造厂”的中方经理,命运和“中央飞机制造厂”相连。战争爆发后,上海南京失守,东南沿海危险增加。蒋委员长要用“空间换时间”,国民政府给了这个重要工厂一万苦力,厂子连人带机器,全部迁到汉口。不多久,汉口也吃紧,又第二次全体搬迁,将人马从汉口迁到香港。没多久,日本人又轰炸了香港。工厂的所有机器设备和人员,又在香港码头装上轮船,运到印度支那的海丰。当日军离海丰不远了又长途迁徙到缅甸的仰光。等日本人接近仰光,大家又把“中央飞机制造厂”用火车迁到中缅边境小镇,腊戍口,再用大象和人力担子迁到了相对安全的山谷,雷允。这一路舒谘行老先生出了巨资。我父亲说:一次一次搬迁,一千工人,一万苦力,无数的苦难,为了一点希望,像巡回演出的马戏团,走了一大圈,又回到中国。那样的搬迁行程,就是为了向侵略者讨回公正,应该记入史册。
        日本人在打下衡阳后,一路南下,直下桂林。一次,日轰炸机偷袭桂林二塘和秧塘两个空军基地不成,逃跑的时候胡乱把炸弹扔进桂林城里,炸了民居区。一个炮弹正好落在舒先生的藏画楼上,一下子就烧起来。舒家两代人收藏的中国、波斯和西洋名画,一轴也没剩下来。舒先生当时就气急吐血,念叨着:“两代的收藏呀!”就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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