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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二章

发布: 2017-6-01 18:02 | 作者: 鲍安顺



        迷人的夏夜
        沿江江南,是一个很熟悉的概念。从小到大,经常听到广播里的女播音员,口齿清晰地提及这个天气预报的概念。
        我家住在沿江江南的一座古镇上,叫大通镇。镇上,有一条连接长江的青通河,咋一听,以为是通天河。其实,说古镇是天下大通,一点也不过分。走水路上九华山佛教圣地,必经大通,然后沿着青通河溯源而上。在青通河畔,建有一座大寺阁,号称九华头天门。信佛之人,如果上九华山拜佛,没有祭拜过大寺阁,就等于没有真正意义上了九华山,所有的祭拜也失去了意义。
        这个镇,晚清时曾设盐务局,专门调配沿江五省的食盐事务。由于盐业和佛教的繁盛,古镇的商业也极度繁华。一个弹丸之地,最多时聚集10之众,每年向当时的民国政府上交近亿银元的税款。辛亥时期,这里发生过自力军起义,还一度成为安徽省的军分政府,也就是当时的省临时政府。抗日时期,日本人占领古镇后,在这里设立了指挥沿江几个县军事防备的司令部。可见大通,也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军事要地,曾与芜湖、安庆、蚌埠并称为安徽省的“四大重镇”。
        在大通,沿江江南的夏夜风情,最迷人的。
        码头上,江风习习。几十人聚集在一只驳船上,或者聚集在停靠轮船的“敦鼓”上。提几桶江水,冲洗甲板后,铺上草席,就可以睡在上面纳凉过夜了。大家幸福地唱歌,听老人讲故事,还有人吹笛吹箫。有时,我们睡到半夜起来,用渔网,或者用长竹竿和尼龙丝线制成的捞兜,在江里捞鱼。一会儿,就捞一箩筐的鱼虾。
        那鱼有鳜鱼、鮰鱼、鲶鱼,偶尔还能捕获最珍贵的鲥鱼;更多时候,捕获的是不值钱的鲤鱼、鲫鱼、黄姑鲳和虾,有时还捞到江里的螃蟹。
        鲥鱼,不除鳞,清蒸了吃。那藏在鳞底的油脂,鲜得令人瞠目结舌,几十年后,仍然回味无穷。如今长江里的鲥鱼极少,一斤可卖近万元,也吃不着;更多的,现在是人工饲养的鲥鱼,那味儿差远了,吃在嘴里,如同嚼蜡。鳜鱼与螃蟹,剔了骨,拆取肉,与家里饲养的黑猪肉掺在一起,煮成了下面条的臊子。那臊子与面条掺和在一起,其鲜美绝佳,吃在嘴里,鲜味直窜心尖。鲶鱼也不错,煮豆腐吃,那豆腐比鱼好吃百倍,鲜香浓郁,让舌尖美得真打卷儿。
        江虾,热锅里煸炒,泛着玉般白色,质地晶莹,口感极鲜,如食天宫琼肴。那时,虾太多了,晒干后,吃不了,整筐整篮就倒掉了。如今,这样的江虾,少得可怜,在饭馆炒一碟,价格也贵得惊人。江里的鲤鱼、鲫鱼和黄姑鲳,其实也极其鲜美,可是那时由于太多了,多得一分钱就可以买一斤。
        很多时候,乘着夜色,几十个孩子跳入江里,纷纷向江中心正在逆流而上的拖船游去。游到拖船边,伸出手抓住挂在拖船上的橡皮轮胎,轻盈一跃,便勾身上了拖船。在夜色中,在江风里,在月色下,一个个身影,沿着一艘艘拖船向前奔跑,欢呼雀跃,疯狂如一个个幸福狂欢的小妖魔。在拖船上,可以看见古镇灯火阑珊,看见远远的青通河的流水,那般清澈,与混浊的江水泾渭分明,却迅速浑然一体。
        那时,没有电扇,更不会有空调。有一把蒲扇,或者有一把芭蕉叶扇,就够幸福了。在夜晚江上,一般有风,极怡人。可是偶尔天气过热,没有一丝风,闷得人透不气来,也需要摇摇扇子。也许因为太穷,纳凉的人,为了一把扇子,或者丢了芦花枕头和破草席,也要打架,有时还打群架,兄弟帮兄弟,朋友帮哥们。闹了整个通宵。打架时,有文打,也有武斗。文打,不动手,即使动手,也不动棍棒。武斗就可怕了,有械斗、砖斗、刀斗,不伤命,也是伤身的,甚至头破血流。一般,极少有人武斗的,文斗也很有趣,嘴仗打了一个晚上,也无法弄出一个胜负来。
        孩子们,个个是“浪里白条”。我的水性极好,6岁时抱着皮篮球过长江,8岁时爬到江边高6米的铁吊塔上跳水,翻身而下的潇洒英姿,让许多成年人赞不绝口。古镇有两个人,能够潜到水下10米的旋涡泥沙里,抓起石头;浮出水面时,踩着水,将石头高高举在手中,高声宣扬着,那得意洋洋的劲头,像抓住了一个大胖金娃娃。那个人是瞎子,名字叫焦雷,我的一位同学为他拍摄过一部新闻纪录片《光明行》,获得了国家级新闻片一等奖。他潜水时,脚朝下,潜水的时间会更长些。而我胆更大,头朝下,常撞到江边的砌石墙,有一次竟然在抓住石头时,当我快速出水面时,一头撞在驳船的船底。那时的肺肺活量超强,只有我和与焦雷,可以从驳船头跳下去,潜过驳船,在驳船尾才露出头来,哈哈大笑。几十年不见后,当我再一次见到焦雷时,他听到我的声音后,竟然能叫出我的名字。让我既惊喜,又感动,还有点儿幸福。
        有一夜,我没有下水。一位同学把我从驳船上推到了江里,我没有露头,一口气穿过了驳船,然后悄悄地跑回家去了。那位同学吓了个半死,几天也不敢去上学。多年后,他见到我时还说,你真行,是吓死人的活水鬼!
          
        长江渔汛
        我的故乡铜陵大通,是长江中下游的沿江江南之地,清末到民国初年,这儿与安庆、芜湖、蚌埠齐名为安徽省的四大商贸重镇,当时的商贾云集,人流如潮。在古代,小镇是吴楚相交之地,许多历史人文的渊源之美,点缀在万里长江的鹊江南岸--鹊江是长江的一条夹江,也是我故乡的母亲河。吴楚之争的鹊江之战就发生在这条夹江之上,听父亲说,吴楚之争的“鹊头镇”已经淹没在江水里了,可是古代历史的雷鸣声和烟雨沧桑,至今仍然回荡在江风吹拂的呼啸声中。父亲还告诉我,辛亥革命时,故乡大通是安徽省的军分政府,一段时间是管理整个安徽军政事务的中心。我在故乡老县志上查过,发现在唐、宋年代,许多诗人也纷至沓来,他们是李白、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而且写下许多诗歌作品。父亲还说,抗日战争爆发后,老镇被侵略者飞机投下的炸弹毁灭了繁华的容颜,可是这儿仍然还是大批鬼子控制一片大江南北广袤土的军事要塞,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故乡,他说他当时唱着那首著名的《五月的鲜花》离开故乡的,山上的鲜花盛开,可是一群热血青年的眼泪在胸中流淌成河,他们怀揣对故乡的深深眷念,对母亲河鹊江的无比热爱,投身抗战救国的伟大时代洪流之中。
        从我有了记忆开始,古镇已经没落成小商小摊的集市贸易的小镇了,虽然不繁华,但到处充满了“人丁兴旺”的小镇风情。在小镇上,发生了许多我一生怀念的事物和故事,其中小镇上的长江渔汛,就一直在我脑海中长久封存,像一坛陈年的酒香诱惑着我今生回味无穷。尤其是渔汛来临,整个小镇便鲜活起来,一条宽十多米的花岗岩方石铺成的大街,从东头到西头,约二里路的地方全是买卖鱼的人,四面八方的人蜂拥而至,人声鼎沸,人如潮汐。在小镇街道的两旁,大都是青砖黑瓦的老式徽派建筑的小店、商场、染坊……这时的生意也是一年最红火的时候了。我的父亲晚年就在一家小五金作坊里工作,渔汛来的时候,他也请假做起了贩鱼的生意,可以看出多病的父亲那几天脸色红润,晚上在我面前数着赚来的一分一角的票子,那情景是我感受到父亲在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样的渔汛在小镇上如潮一样年年如期而至,我想主要与小镇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小镇的一条青通河直抵的源头,就是数十里处的佛教圣地九华山,鹊江与长江之间是两个彼此相连的江心洲(荷叶洲、铁板洲),把小镇隐蔽成一处美丽的天然港湾。我的父亲还告诉,故乡老镇的繁华最少有三点原因,一是通往举世闻名的佛教教圣地九华山的水上必经之地,二是万里长江上一处天然美丽的避风良港,三是这儿是江南最美丽的鱼米之乡。当时我听了内心在想,故乡就是人间天堂,这儿的江流河湖交汇成网,山色与水光交相辉映,真可谓小镇之美油然天成,小镇之富庶也是天然而得。
        青通河与长江的交叉口,有一个渔村,合作化时成立为“渔业公社”。从镇上到那儿要乘船渡过青通河。那儿的人都以捕鱼为生,一到夏季渔汛来的时候,真是“千船万网齐出征,渔歌唱晚渔汛飞”,那个时候我还是童年,经常站在家后门的江岸边眺望江上风情--那些激情的场面犹如一场古老的竞技比赛,欢声笑语撒在了一江喜悦之上。
        我的哥哥与我不同,他不是出生在故乡老镇,而出生在云南高原,他跟父亲回到故乡后,也成了一个水娃子,整天在江河里摸鱼捞虾。哥哥是成年后才回云南的,有几次从云南回来看父亲,父亲都为他一日三餐烹调各种美味的江鲜,哥哥说家乡的鱼就是好吃,那种鲜美之味铭心刻骨,在口腔中回味无穷。每次哥走时,父亲要亲手盐制晒干许多不同名目的江鱼,让哥带回云南,哥哥总是喜欢的手舞足蹈。后来父亲去世了,偶尔哥哥回来,长江里的鱼少了,价格也高得离谱,哥哥总是显得很失望,他说在梦里他都想回到那个令他无限神往的故乡老镇,那个鱼米之乡的富饶家园。
        我父亲为我结交了一位小义妹阿倩,家就住在渔村之上,她父亲是渔业公社的小队长。她的年龄虽然比我小几个月,可是人成熟的比我早,她像“小大人”一样给我讲述渔汛的故事、传说和发生在渔村的事件。她说,她一个晚上能够用长杆鱼兜捞回几筐鲜虾(约有数百斤重),她看着大人们一网能捕上百斤重的鲜活鱼,她还说她的父亲出江捕鱼,她的母亲在家门口下大网扳鱼,她却在家烧饭、洗衣……我听得朦胧,因为不到10岁的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工作和家庭,虎头虎脑地只知道小义妹长得漂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令人喜爱。
        童年的阿倩经常到我家来,每次总拎着一些上等的鱼,有鳜鱼、回鱼、螃蟹……那时这些鱼只能卖到7分钱一市斤的市价,一般的鲳鱼、鲫鱼、鲢鱼也只卖到2分钱一市斤。有一次阿倩的父亲挑来了一担鱼,我们家忙了十几天,才把鱼处理好了,那些盐晒出的鱼,后来不仅没有吃多少,大部分全扔掉了。那时长江里的鱼就是这样低贱,随手就可以在江水中捞到鲜活的鱼虾,鱼多得令人望而生畏。记得我们家那时每月每人只供应半斤的猪肉,一家人的荤菜只有鱼了,我是吃够了江鱼长大的孩子,对于长江之鱼的特殊美味可谓感受丰富--依稀记得当时吃过的就有非常珍贵的鲥鱼,大约2角多钱一市斤,也是阿倩家送来的。岁月渐逝,可是我现在已经记不清鲥鱼的鲜味了,因为当时我还很小,自后我再也无缘品味那种珍稀保护的鲜鱼了。据说这种号称江鲜之最的鱼儿,如今只有大款或高官们偷偷吃了,一市斤要卖到千元、万元,而且几乎是买不到吃不到了,有时买到吃到的也只是海鱼替代品。
        我与阿倩有时在一起玩,记得在湖滩地或芦苇丛里,一眼望去,到处是乌龟、老鳖,还有它们产下的窝窝卵蛋,那些刚孵化出生的小龟、小鳖,紧张而迅速地四处窜爬,那情景想起来简直让人乐不思蜀。在小镇,那时人们是不吃乌龟和老鳖的,尤其不吃乌龟,因为有一种传统的忌讳心理,怕吃了遭灾惹祸。后来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才有人开始吃,我的父亲就是吃乌龟的先行者,记得他2角钱买回了一篮子的乌龟,我们一家人享受了美味佳肴之后,把乌龟壳卖到药材公司,竟然赚到了5元钱的家庭收入。多少年来我一直为这件事情回味无穷,一个接近天然的生活圈内,竟有如此令人忍俊不禁的事情发生了,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纯朴,还是一种蒙昧,我想两者都有。记在一个非渔汛的冬天,童年的我约了阿倩一起去池塘钓鱼,那天鱼不吃食,我钓了一个小时没有钓到鱼却钓到了一只老鳖,我显得非常生气,把钓到的老鳖重重地抛到很远处的水面,我面对老鳖落水时溅起的水花恶狠狠地说:“真到霉!”当时在一旁的阿倩听了,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我与阿倩分手的,我依依不舍地站在江岸,目送她乘着傍晚的小渡船过了那条古老的青通河,那天晚风习习,她向我招手之际,让我产生一种感童年的伤感之情,仿佛寂寥的时空到处是一片苍茫……我已经记不清为了什么,之后我没有再见到阿倩,她也没有再来过我家了。多少年来,童年的阿倩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像家乡的渔汛一样根深蒂固,她是我灵魂中第一位让我永远心仪的女性,其实人的情感丰富万象,真正能够让你回味一生的人或事物并不太多,人际间交往最主要是有真情实感,才能永葆心灵之爱的春色,才能像家乡的渔汛风情一样长久地摇曳心间……
        如今长江已经禁止捕鱼了,偶尔回小镇只能吃到江里的小鱼小虾,可是那味儿鲜美得无以复加。听人说,一斤在水塘饲养的螃蟹,在小镇的青通河里用网箱泡几个星期,蟹的颜色就变成了像江蟹一样的淡黄色了,拿到市场上去卖,就由本来的20元一市斤猛增到180元一斤,而且上当者络绎不绝--这年间要吃到真正的江鱼江虾是太难了,不仅市价高昂得令人望而却步,即使有钱也不能轻易地买到,主要是因为怕上当受骗。我的一位朋友得了早期肠癌,他托我为他买江里的野生老鳖养养身体,我挖空心思跑断了腿,而且找了许多旧友新交,结果也没有买到,弄得我至今还无颜以对我的那位知交。
        偶尔一天,我渡过了青通河,再去小镇上的小渔村看看,那儿已经只有很少人居住,几乎找不到一户是捕鱼为生的人家了。如今江里没有人去捕鱼了,这并不是因为国家明令禁捕,而是再也看不到小镇的渔汛了,就连最善于捕鱼的人也说,忙一天也很难在江里面捕到一条鱼了。我不免为此感到悲哀,我想,长江里的鱼不是“千帆竞舟”的渔船和渔民捕光了的,而是人类自己毁灭了美丽的渔汛,“圈湖造坝”让鱼儿失去了繁衍生殖的家园,大面积地抛洒农药化肥让鱼儿们无法生存,更可怕是一些地方的化工危害几乎使长江之鱼们濒临绝境……
        那天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了阿倩--她正在菜园里忙碌,只有42岁的她,竟然是一副沧桑老态了,简直让我不敢相认。在与阿倩的交谈中我得知,她现在是一位无业人,做零工为生的丈夫也在前年因事故去世了,她要挑起既有老人也有孩子的四口之家的生存重担,她说她真是有点力不从心了。听了阿倩的一番诉苦,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把苦命的阿倩与江上失落的渔汛联系在一起思考,我的灵魂有了阵阵撕裂流血的痛感,我无法面对自己曾经美丽的家园和美丽的姑娘,我在一种怅然悲寂之中喟然长叹:“家乡的渔汛呵,为什么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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