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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7-5-25 20:22 | 作者: 陈谦



        “已经稳定下来了。”天时摇着头,声音沙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冰葵揩着泪,喃喃地问。
        天时目光发直,缓缓地应着,像在给自己梳理还原那个过程。
        天时在广州办好签证,坐了夜班飞机回来。一下飞机就直接去敏玲那里。敏玲那天夜里的气色其实不错,对冰葵上门找过自己的事先是只字未提。她捧出刚炖好的海带冬瓜排骨汤,催天时喝,又端来西瓜,殷勤得让天时有些意外。待听他说完签证的事,敏玲就问天时有什么打算。天时说打算八月初就走,主要想提前点到纽约,争取开学前将生活安顿好。敏玲打断他的话,问:“那我们应该在你走前先登记结婚,你觉得呢?“天时完全没想到敏玲会提出结婚的问题,一下愣在那儿,直直地看着她。
        结婚曾是天时想要而敏玲不愿意给予的承诺。他最初觉得两人走到这步,不娶敏玲简直就是自己的道德污点。他和敏玲反复讨论过结婚的问题。敏玲说自己是蔑视婚书的人,对那纸婚书没有信心:“那张红皮证书是最恐怖的东西。人拿了它,就得了护身符似的,知道对方要走,总是加倍地难。等那结婚证一拿,双方关系的质量就直线下降,我可不要再吃那苦头。”这样的话听得天时心惊,就问敏玲:“难道我们就一辈子这样下去?”敏玲便笑了说:“离婚要早,结婚要晚。千万不能急。”后来大概看天时生起闷气,她就说:“好吧好吧,到我想要结婚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到天时获得到公派留学资格时,敏玲高兴地说会等他学成回来。天时就承诺说自己会尽快读下学位回国。他们之间关于婚姻的讨论,到此停了下来。
        敏玲那天晚上的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让天时回不过神来,追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敏玲苦笑说,“我改主意了呗,想要结婚了,马上就结。”天时觉得蹊跷,就说:“给我点时间想想。”
        在敏玲决意前行的时候,天时作出了后退的决定。他不愿承认,这是因为认识了冰葵。他也不愿面对这样的事实:如果将敏玲和冰葵搁到天秤上,还是敏玲这端的份量应该重些,因为自己内心对敏玲有亏负感。敏玲却不肯再等下去。“等一个学期?”天时犹豫着建议。“或许一年?两年?再就是遥遥无期了!这些话我可不是没听过,少来!”敏玲接了天时的话,夸张地往下说,情绪一次比一次激动。天时完全无法理解,敏玲那样一个自信而潇洒的人,怎么突然钻了牛角尖,一定要去捡那张她不知喷过多少唾沫的婚书。
        天时没有多说他们争吵的细节,停在那里,喘了一口大气,说,“后来就出事了。”
        冰葵小心地问:“她就自杀了?”
        天时的脸色白得吓人,嚅嗫着,说不出话。冰葵轻轻地握住了天时的手腕。
        “她不是自杀。她第一次提到了你。”天时的口气变得温和起来。“敏玲说了你找她的事,后来局面就失控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情绪化,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定是她内心最深层的地方,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和挫败。事情说到那份上,我也不隐晦了,我说我要的仅仅是一点时间,让我理理头绪,请你成全我。敏玲叫起来,叫得很响。后来就冲去抓餐桌上那把切西瓜的刀,她挥着那把尖刀,在屋里哭喊,情绪完全失控。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敏玲那样一个我行我素、简直可说是惊世骇俗的人,遇上这种事,怎么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去抢她的刀,她就更激烈了,争抢之间,刀戳到了她的左手掌上,几乎戳穿了那手掌的。那血呀——,太恐怖了!”
        冰葵一把松开手,倒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靠到椅背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敏玲受伤之后,向我说了句什么?”天时轻声问。冰葵直直地看向天时,摇头。“她说,也好,就让我成全冰葵那丫头吧。”
        冰葵含着泪,握紧天时的手:“你和敏玲准备怎么办呢?”天时苦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种预感,用俗气的说法讲,我想敏玲是不会转过头来捧一个黏合的花瓶的。她不是那种人。”天时说到这里,看著冰葵,表情怪异地一笑,说:“我一直觉得敏玲是一把火,我是火边的一个舞者。我围着那把火不停地跳,自己也变成了一把火似的。那一切开始得太突然了。其实我很想要一块冰。你就给了我的那种清凉透心的感觉。谢谢你。”冰葵记得那天说到冰时,天时眼里闪过的光芒。
        冰葵和天时从此别过。她听说最后是敏玲出面,到教育厅做了说明,天时才得到一路的绿灯,如期去了美国。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出现过一个叫冰葵的姑娘。冰葵后来又听说,敏玲在几年后也到了美国,却没和天时在一起。他们三人都将自己青春时代的故事留在了故乡。今夜之前,冰葵已很少去想那些旧事,她高兴自己终于做成了江河里的一道水波。
        机身的颠簸终于停止了。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缓缓下降。
        纽约就在脚下。冰葵闭上眼睛,吁出一口长气,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直着飞机“砰”地一声在跑道上落下,急速滑行后慢慢停稳。
        冰葵取下行李,随着人流往外走。从到达厅的落地窗看出去,云层很厚,只在天边有微微的几道光亮。她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家灯火通明的咖啡店,打算去买杯咖啡,再上Uber找车。她一边走着,一边掏出iPhone,就听到新信息“咚咚咚”地跳响。她急速地在各种App界面间拨划着,忽然看到有条新短信里闪过“天时”的字样。她马上转过去翻看,是一条天时在近五小时前发来的信息。她当时刚刚飞出加州。
        “冰葵:太久不见。敏玲说你要来长岛看我。想了好久,还是不来为好。愿你记得我另外的样子。我说过自己是一把火,你是带给我清凉的冰。现在这把火已萎,让它安静地熄灭吧。天时。”
        冰葵慢慢地挪到长椅上坐下,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天,年轻的天时穿着白色衬衣,鼻梁上没有眼镜。他在他们故乡图书馆那小阅览室里来回踱着步,微尘在午后的斜阳里漂浮,星星点点,像他们年轻的前程里那无限的可能。天时朝向窗外的一片苍翠,给她念过这样的诗句: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唉,连海明威都没做到啊。”——年轻的天时一声长叹。他们哪里想过,终于有一天,他们也走到了这里。
        冰葵的眼睛盈满泪水。她在心里说:天时,我这次来,就是想做你身边的那一盆炉火。
        2017年3月20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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