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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鞭之幻,锦羽之恋

发布: 2017-5-25 17:56 | 作者: 谢凌洁



        0):宫中舞者   
        此刻,阳光直射洋面,多棱镜下、水宫漫起迷幻之色。就见印第安人的排箫拖着环纹斑斓的细长竹节,穿越水的深宫,缓缓而至。稍近,排箫幻成长雉鸟羽,羽翎紧束,斑纹华贵,绚丽得令人窒息。须臾,那羽翎哗地一甩,又见舞者掀起弗拉明戈的舞步。层叠纷繁的袍,是幽光中的火焰。正吁嘘,那礼服又呼地一收,哗地一甩,再来一曲华尔兹,此时,宫中荡一池长蟒,环纹绚丽。好不惊艳!
        这美轮美奂的灵物,有个如诗如歌的名字:章鱼。
        章:绘画或刺绣上、赤与白之间的花纹,曰之“章”。苏轼《前赤壁赋》中“读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佳句,可见诗章之美雅。而以章为名的鱼,是变幻无穷的魔法师。
        章鱼有着猎人的残暴,然而,温柔与缠绵,才是他显赫的天性。除了钢珠般的眼睛,章鱼浑身寻不出丝毫坚硬的部分,连关节也没有,绵软斑斓的枝蔓,如炼金术士密封容器里的流体,又像花旦冠冕上的羽翎。一束腕带拢收自如,肆意绽放,或独自编织他迷恋的诡异图形。那一身随地理而变化的斑纹,宛如神的符咒,一种来自史前的、文字远没出现时的天国书写,如同埃及法老墓中的壁刻,也或者,那是巴别塔变乱之后造物主的肆意而为。总之,那一身魔幻诡异,如同沐了神巫的气息。
        
        1)残暴武士
        年少时,有一阵子,父亲常带我去海里找珠蚌。退潮后的海,水深及膝,波浪犁起的海床如播种前的麦田,旋一地浪纹。沙似白糖颗粒又细如浮尘,在脚趾缝间漏泄。海葵绽放如花,触须纷扬,如水母浮游于水,又像滑翔的跳伞员,须臾,噗地一下,喷出晶莹水柱。爸爸告知沙床那亮着两黑点的地方藏有沙钻鱼,让我去捉,才扬起网捞,鱼呼地窜起、梭子般逃离。父亲又说面前那个做了标本的蚌壳里有章鱼,我举起竹叉,轻轻一戳,霎时,叉子底端哗地射起一团触须,那须鞭如施魔法,附体的水蛭般挥之不去……
        章鱼给我留下的记忆,一如南方的古榕,气根婆娑,如魔如幻。
        既然,潜艇般的鲨鱼都可作章鱼的猎物,那裹一层薄膜、脚蹬胶蹼的蛙人,不过是稍显稀罕的看客。透过镜片,澄澈的水幕有胶片电影的清晰舒缓。此处海域的气候,使得珊瑚海葵不打算做水下大陆的殖民者,除了雍容的蓝鲸、骄傲的鲨,还住着诡秘的蓑鮋、锦衣华服的蛤蝓,和月亮神般璀璨的水母家族。沙丁及金枪是敌友难分的邻居,它们痴迷拉风,爱呼来唤去,纷扬如风暴。这庸常的伎俩,唤不起章鱼的兴趣,他喜离群索居。植被斑斓的巢穴,以绿苔须葵装点门楣,奢华或简朴,外人不得而知。
        礁穴之下,螃蟹正笨拙地出门,居于头顶的眼睛,安装在两个小锤般举起的铃铛上,全视野之内、一旦出现意外即鸣锣示警。武士横行的步态有小丑的滑稽,因怕死,利剑虎钳左右高举,那随时自动调整宽窄的铡刀,就立在锤子眼两旁,随时听候出击。远处的洞穴里,章鱼正如从酣睡中缓缓苏醒的群蟒,长在脖子上的两只眼珠缓缓转动,羽翎徐徐翻卷,罩袍慢慢张开,滑翔运动员就要打开翔伞的支架和幔,又学了那京剧的花旦,以冠冕的锦羽搭建彩虹。慢条斯理之后,章鱼呼地立起斗篷,跋涉于悬崖峭壁,匍匐如蛇,或拔起如曼陀罗魔塔。踩着高跷的吸血鬼,时不时还翻几个跟斗,他的出现使得螃蟹大惊失色,猎物一阵张牙舞爪的惶恐之后,晓得一对虎钳铡刀对付不了罗马武士的獠牙铁齿,终缴械投降。
        章鱼的征战生涯可歌可泣,他就凭着一身魔幻罩袍和近乎虚无的绵软与大地合作,无不凯旋而归。这当中最具战斗意味的,是对鲨鱼的围剿。鲨鱼,照着潜艇和战斗机造下的君主,一身皮制礼服,在蓝洋中显得如此耀眼,军用武器一样的躯体,在浩淼的世界里肆意而行。与他同族的虎鲨,锤子鲨,无不自我封爵、自称天王,而柔弱卑微的生物不过是他们的囊中之物。章鱼恰恰要为民除暴,这种唐吉可德的情怀激励着他。此刻,就在悬崖峭壁处,油画一样斑斓的地表,植被斑斓,水蓝幽幽的,海葵不见丑鱼相伴,惯于炫耀的蓑鮋和蛤蝓同样不见踪影,连忙碌的清理工虾皮鱼也度假去了,恰此时节,武士出门。套头轻轻盖下——低到只露眼睛,斗篷利索地一拉,就成了夜演的魔法师。他才刚刚变幻了战袍并埋伏岩礁。鲨鱼已驾着私人飞机,潇洒而来。就在“飞机”的尾部优雅地滑过上空时,蓦然地,地面“唰唰”抛起一团绳索,仿如腾起的锯齿蕨茎——那是武士抛出的钢鞭。那满缀铁齿的魔鞭,首先闭封敌人獠牙狰狞的大嘴,并迅疾罗织天网。俘虏不甘就范,挣扎蛮拼,最终在五花大绑中折成了麻花状,尊严尽失。
        温柔之水,滔滔啸起时能把摩天大楼摧折,章鱼,一朵液状的花朵,却能把恶鲨当掳获。这归功于一身魔幻罩袍和满目纷繁的魔鞭,须鞭上排列规整的吸盘,在敌人看来是铁齿獠牙,骄傲的骑士则视为归于秩序的军团及乐队,一旦出征,士兵们骑着马唱着圣诗,乐士们嘟起性感的嘴,吹起大号小号和萨克斯风。他们通力合作,直到把敌人拿下。
        
        2)缠绵之神
        在不列颠的艺术博物馆看到这样一幅画,骑士对爱神的表白:要么让我爱你,要么让我战死异乡。
        骑士的使命感和痴情,用在章鱼身上同样合适。
        追求卓越者,上帝起初就判定了他的遗世孤独——章鱼为其中佼佼者。
        和共生于海葵、珊瑚的丑鱼不同,章鱼和鳗、蟒蛇一样,喜作寂寞的独居者。神说:他独居不好,给他造一个伴侣。王者拒绝神的美意,一心做隐者中的尊王。其实,他来自无比庞大的家族,祖辈非凡的繁殖能力,不说世世代代,光是和他同胎诞下的血亲就有近十万之众,然而,自破膜而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了大洋的迁徙,因向往远方而放逐天涯,或迫于统治者的专横残暴而流亡异乡。流浪是他们的宿命和灾难,他因此痴迷于离群索居,摒弃和任何族人联系的欲望,甚至耻于向他们学习生存的技能,凭着非凡的基因,禀赋惊人。冷僻之外,自恋也是独居者的专利。他甚至是孤芳自赏的:匍匐于沙床,旋卷于峭壁,立起斗篷,拉起长袍,以踩高跷的姿态彳亍旷野。除了觅食、会客或独自旅行,几乎足不出户。基因衍生的尊贵,也滋生优越感,一种与生俱来的慢条斯理的从容。如魔似幻的瑰丽的羽翎,是出征时的盔甲利器,又是赴约交欢的锦衣。来自远古的奢华礼服,古典的工艺和繁复的细节,足够赴一场旷世之恋的约,那是毕生独独一次的爱和性的盛宴,为这场狂欢,他一直悉心打理作为出场者的华服,当然他知道,不曾谋面的新娘对这场千古恋情同样满怀期待并一如赴约的雌孔雀、正时时梳理自己的羽翎——啊,那曼妙的身姿,浑身绽放的妖娆花朵、小喇叭花,那是初婴的小嘴,排着队的贪婪于吮吸的小嘴。
        一场和公主的幽会,远比帝国君主筹谋的联姻会晤来得庄严隆重。恭候门前的公主,远远见王子头戴羽冠、锦衣华服地到来,不胜惊喜。王子伸出手,她迎过去,来一曲华尔兹,作为彼此的见面礼。而后,彼此抖抖礼服,敛成两束羽翎,于宫中比翼飞翔。空中的滑翔表演开始,表演者不时变幻花样:他纤长的手牵着她,又递过脖子让她的手勾上,或者,“呼啦”把罩袍抖开,唰地把她纳入怀抱并以羽翼环绕……炫技的时刻,魔法不断。他们始终并驾齐驱,兴起时,随时在空中进行一曲探戈或弗拉明戈。与其说,他们在测试彼此的学识趣味,不如说是为进行一场旷世的欢爱而酝酿情愫。这次幽会,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将在这场绝世之恋中毫无保留地给予。而后,他将在奄奄一息中死去,而她,在他们的孩子诞生之后同样自绝于世。这是怎样的爱情!
        你们将在狂欢中孕育,在死寂中诞生,在孤独中死去。这又是怎样的神谕,如同诅咒。
        终于就到了壮阔处,在深渊里的平原、在波斯地毯一样斑斓的礁岩,没有荆棘,连天敌都知趣地隐身而去。舞者光临舞场,斑斓的裙裾抖擞翩然,先是探戈的快板,再是慢板的华尔兹——一场群蛇之欢正在开始,霎时,一池斑纹,绚丽,迷幻。流体般的须手,缓缓旋卷,如蟒的身躯扭动,穿越,附着彼此,卷裹彼此。罩袍底下,不管是曾经的士兵和乐士,还是扎堆的初婴,全乱了秩序,张着小嘴并忘情吮吸。在这个月全蚀的夜晚,他们陷入深渊般的迷情。他们如同诡秘贪婪的神巫,又像两个贵族遗孤,独有的一次交欢却担负着繁殖的使命,他们和先辈一样,在弥留之际再造帝国。这是怎样一场绝世之恋!因为造物主的疏忽,他竟没有进入雌性的性器,而是那根触手——第三根——深深地进入她的外套腔,他满怀深情并孜孜不倦,当那根叫作交接腕的须手被深情而悲壮地割断、以断腕的决绝交出穷其一生的精囊,一种竭尽所有之后的倦怠和疲乏袭击了他,不久,他在奄奄一息中永别了。自此,寡居的遗孀独自孕育后代,产下的蛋如高产的葡萄,堆积如山,串串晶莹。当千万颗小脑袋拖着流苏破膜而出,重建帝国的大计已然完成,然,当他们举着初婴的脑袋次第跃入洋流,则意味着,族人的流浪岁月重又开始,这是怎样的宿命!也许,正是这诅咒似的宿命感摧毁了她,一个未来的帝国之母,在产后不久抑郁死去,一如所有的先辈。
        
        3)隐者之幻
        较于章鱼,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无疑是枯竭的,比如军队里那归隐于森林或荒漠的伪装服(迷彩),不过是对树叶和荒漠地理的复制,毫无灵活可言。人类似乎非要从章鱼永恒的沉默中发现智慧的秘密,从中探索应用于现代工业的原理。“人类是最高级的动物”一类的断论在章鱼看来多么滑稽可笑。
        在脊椎动物中,章鱼具有无以伦比的智力,这源自它们庞大的神经元,可以说,章鱼的形态就是典型的神经元结构,八根触须正是那次第排列的树突和突触,而镶制无缝的长袍、那密集蠕动的薄膜之下,是遍布的细胞和微管。章鱼的缓慢和笨拙似乎无法与拥有三个心脏的事实相符,而一旦处于捕猎、逃匿和交欢之中,又是如此神速,甚至,那种来自世界之初的原动力来得如此坚韧而无穷尽。
        作为海洋深宫的隐者,章鱼披一张随时转换形状和色彩的魔幻罩袍,那是形状怪异的卷轴图册,那符咒一样的地图上辽阔着原野、斑驳着植被、耸立着山峰、流淌着河流,那峥嵘的万物如此忠实于大地,事实上,它们的身体就是深渊中荒原的一部分,沙床、悬崖、岩礁等任何一处,章鱼只需稍稍变幻魔法,便能幻化出地理所需的斑斓,一如炼金术士熔合不同金属或经发酵、蚀刻而获得的颜色。它们是卓越的魔法师、魔幻现实主义者。那一身斑纹来自天国,一如没有纸张之前以蒲草作纸的神文书写,或者,没有笔墨之前以柠檬汁液代替的秘密涂乌。它们擅长混淆视觉的烟雾法、可连续六次大肆喷墨并变幻颜色或改变构造形体,变成一束珊瑚、一团岩礁或砾石、一片藻草,和老苔斑驳的植被,甚至拟态海蟒、蓑鮋、狮子鱼乃至水母,不可思议的是,它们能收起另外六足而以两足行走,如同怪异的蜥蜴,或双足恐龙。
        
        4) 性之魔,爱之神
        章鱼的种种,让我想起《圣经》中那些野性的、不被驯化的邪恶之兽:满嘴利齿浑身盔甲的利维坦,老鹰一样展着翅膀的狮子,四只翅膀四个脑袋的金钱豹,满嘴铁齿獠牙十个犄角之怪物。它们畅游大海,对人类的武器免疫,因制造混乱而伤害神的造物并和天使对抗而受了审判,甚至打入地狱。启示录(第13章)中这样写道:我又看见一个兽从海中上来,有十角七头,十角上戴着十个冠冕,七个头上有亵渎的名号。这朱红色的兽和巴比伦大淫妇行淫,充满淫乱和污秽的气息。这头兽也叫大龙,是最初的蛇、因冒犯神而被逐出伊甸园的蛇。而败坏世界的大淫妇注定要“作世上的娼妓和一切可憎之母的母”。恰恰,和大淫妇以及朱红大龙对应的,就有日本画家葛饰北斋的《章鱼与珠女》。图中,人格化的章鱼以他(她)的八条触须和女人交媾,它们春天拔起的蕨类附着于女人的敏感区,如同群蟒或鳗的光临,迷乱的触手翕动着近两千个吸盘——两千张贪婪的小嘴儿,嘴端有喙,连同位于八瓣触须核心的喙一起,在人类的雌性上探索……章鱼没有和那七头十角的龙一样把“赤身”的“大淫妇”摧残,吃她的肉焚她的身,而是,他(她)的无尽缠绵使得丰腴的女人松弛欢愉,她的一脸沉醉定格在江户时代的版画上。
        尽管,章鱼被教会视为淫乱邪恶之物,甚至,在精神分析领域被当作恋兽癖(性倒错)的象征,但同时,章鱼也被视作圣洁的性与爱的化身,她叫封为神祗:厄洛斯神。是她强大的信念和原动力促使宇宙万物的诞生。其实,大淫妇也是个象征,《圣经》里如此描述:“你常常通灵,迷惑了所有国族”。巴比伦时代,她被誉为双性女神阿弗洛蒂忒,她是个爱神,更是生殖女神,她不是淫妇,而是圣母的象征。
        密宗的禅修者认为,曼陀罗是宇宙的象征,其核心中,那八瓣环绕的火焰光环,祛除外在污浊邪气并自保洁净。恰恰,八瓣的章鱼和曼陀罗一致。研究者坎贝尔说,章鱼和荷花之间存在着古老的关系,它们纷繁的触手宛如释放荷花的茎梗,而触手的核心正是宇宙中心的象征,那是太阳。    
        不管众说纷纭,此刻,我赞美造物主,赞美伟大的神!由衷地。
        ——哈利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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