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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平专访:在寂寞与孤独中,追求思想的独立与生命的自由

发布: 2017-5-11 18:17 | 作者: 江少川



        从这两类文体的长期写作中,我体验到,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诗歌写作追求的,是瞬间爆发的想象力与灵感,诗歌需要天份与激情;小说是讲究你对结构的组织能力,以及有没有系统控制方面的能力,这是一个长时间的不断深入探索的过程,最需要一种刻苦耐劳的精神。打一个不成熟的比喻,写诗歌好象有一种跟随突击排去袭击敌人的感觉,写小说有点象在组织一次大规模的集团军作战。诗歌写作可以体验生命的快感,小说写作只能是一起考验人意志的强力劳动。
        对于这两种完全不同形式的写作,我说我都喜欢。我只是随时间地点发生变化而来习惯与顺从我自己内心的自由选择。另外,我不能在同一个时间,又写小说又写诗歌。近些年来,我只写小说很少写诗歌。但是我想我以后是会写诗歌的。我想等我把构思好的几部小说写完后,我会再来写自己喜欢的诗歌的。
        你的诗歌中,你最喜欢的诗是哪类诗?谈谈你写诗的艺术追求?
        在我自己所写的诗歌中,我既喜欢那些描写自然的诸如《有一片枫叶飘来我的手里》《飘雪》《盲人听雪》《有两只小麻雀在树林里》,也喜欢探索人内心世界的《我是比利时章平,你也是的》《雪地乌鸦》《远不可及的事物》等及结构非常复杂的《这只老虎没有颂歌》《侠客行》。对我自己而言,我喜欢自己写得好的诗歌,不管属于哪类作品。我对整个诗歌艺术追求的看法,其实也是如此。我以为,我们可以做各种追求,做各种试验,但需要有所坚持,即视写作是我们生命活动的表达方式,即便你的生命本质是好玩的,那你就用那个“好玩”来写作。换个说法,我们写是因为我们有“话”想说,有话跟这个世界[包括自然]说,跟别人说,或者跟自己说,即便没有具体的对应物,也应该感觉“真”有话说。我们不能没话找话说,甚至装出那个有话说的样子。在我自己,如果发觉有此苗头,我就会暂时停歇,我会等到真有话说时再来说话。情况也有点象我最近所写的一首诗:
        《你如飓风般躺在海底》
        你如飓风般躺在海底,安静地躺着,
        所有艰苦的日子都不必计算,
        所有鱼虾的呢喃都不必去听,
        那一群鲸鱼从你身边游过去,
        你安静地躺着,你知道月亮的圆缺,
        你也礼貌地拒绝那些伟大的指示------
        你如飓风般躺在海底,安静地躺着,
        当一个梦想开始它的旅程,
        你就会自己从海底起身……
        而诗歌作为非常古老的艺术,它依旧存在着无限多的可能性,也包括所有的方向,但是,幸运只会降临给那些努力在某方向上构成高度的诗人;作为某一个个体的诗人,我们无法抓住自己的头发跳往天空,我们只能在此身[总和]的基础上,寻找最好的创作方式,也只能以此身去发展高度,至于追求广度,我想也只是为寻找更多的力源来突凸高度而已。我也以为,写作需要挖掘真实的那个自我[非现实主义中表面化的那个自我],这比跟随别人去做什么升华什么的有意思,当然也更艰辛,也更能成就某些无法被他人复制的特殊品质。
        你能否谈谈海外华文作家的创作心态,及海外作家对中心与边缘,及独立思考诸问题的思考?
        根据我自己对海外作家这个群体的理解,他们当中有两部分重要的类别,一部分为精神逃难的群体,这部分作家群里应该说是精英最多,与欧美的意识形态及文化活动方面的联系也最多,相对来说,他们投入生活层面的意愿比较薄弱,热情也不太高。另外一部分群体,就是新移民作家群体,这里面也包括这一部分人——为了排解异国他乡生活的孤寂,而来寻找精神出路的写作人。
        根据我自己的观察所得,海外精神逃难类型的作家群体,他们的内心是充满矛盾的,一方面,相对于中国文学这个板块,他们似乎并不以为自己是处于边缘,相反,他们认为他们是代表这个文学主流的,他们的逃难只是相对于意识形态,他们的边缘也只是相对于体制。同时,他们最为渴望的是,希望自己能够挤入一个什么世界的文化主流,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有那种处于边缘而希望挤入中心的焦虑;对于新移民作家来说,他们的焦虑,是来自于希望挤入或也说回归于母语文化主流的过程。
        正是以上这两种焦虑,对海外作家期待自己保持独立思考精神形成了巨大的挑战,在这里使用“期待自己”的词语,是基于部分作家在这方面还保有某些警觉,而大部分作家连这种警觉都已经丢失,他们身上更多的只是对于能够溶入或说接近中心什么的主流什么而感欣喜,他们对于作为作家,需要保持独立思考精神的这一品质,已经没有了警觉,或者说,他们似乎有点不在乎。在这一点上,在国内或在海外,作家所面对的困境,形式虽然会有不同,但实质上是一样的。
        无论古今中外,具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作家,未必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绩,但没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作家,肯定没有办法为人类社会提供有巨大人文价值的文学作品。我相信这是一个不需要多去讨论的问题。
        我想,大家争论最多的应该是,何为独立思考精神,其中有几点在许多作家身上是混乱的。大家都知道,具依附性的作家肯定是不具备独立思考精神的,但有时具有对抗性思维方式的作家,也未必具有独立思考精神,但许多作家总习惯性地把对抗性思维方式充当为独立思考精神,还有把固执己见,或说对某些东西的盲目坚持,也称之为独立思考精神,再有,就是把一种为批判而批判的思维方式当作独立思考精神。另外的一个混乱,就是把独立精神绝对化加神圣化,以至于与真理及绝对政治正确或道德正确相挂钩。这些情况与现象,都是值得我们去认真思考的。
        在谈上面的这些情况时,我们自然会问一个问题,作家的独立思考精神究竟是什么呢?我想,这与大家平时所问的,自我是什么的问题,应该是一样的。如果我们回忆一下自己生命历程中所留下的那个自我影子,很快会发现,我们每个人几乎都很难有一个一贯不变的自我,我们内心的那个自我,是随着经历而时有变化的。
        那么,我们平时强调的自我,到底又在哪里?这似乎是一个有点难以捉摸的问题。对这个问题,我女儿曾经问过我,我是被她问住了,我不能马上回答,我是在两天后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的。我想,自我首先是在人的生命中,属于精神层面的区别于他人的那点主体意识;第二,应该是属于当下的,与我们过去的人生经验有关系,但不能等同于过去的那个自我,这个自我当然也与未来有关,但关于未来的那个自我,除去可能延续性的部分之外,还有诸多不确定因素,对于不确定的部分,我们无法判断,所以,我想我们的自我是不完整的,那么,我们平时所强调的坚持自我,自然也就是指当下的这个自我,在这个自我里,自然包含着我们个人的某些独特的人生经验与体悟,那么,所谓作家的独立思考精神,自然是建立在作家这个当下自我之上,这里牵涉到作家的良知,与正确的什么错误的什么不应该有必然的关系。
        作家在这种良知判断上建立起来的自我或者独立思考精神,应该是作家内心世界里最为基本的精神架构,任何一位作家的内心都应该存在一个可以独立思考的机制,但如果说,在文学创作当中能够坚持这种独立思考精神的,就需要有抵抗社会上种种荣誉与利益诱惑的能力,同时,也有准备为此付出巨大人生代价的意愿,而这种付出的意愿与作家坚持独立思考的程度是成正比的。
        那么,对于海外作家来说,在文学创作中坚持独立思考精神,在意识形态方面所付出的代价是最少的,但我们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海外真正具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作家也不多见,无论在第一个群体之中,还是在第二个群体之中,似乎差别不是太大。许多海外作家为什么会丢失独立思考的能力呢?其中的问题是复杂的,也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但这个问题,确实是值得海外华文文学专家们好好研究,也是一个值得海外作家自己去警惕的问题。
        在我个人的思考当中,我认为,在一个正常的社会环境里,应该允许作家在观察社会时带有个人的主观色彩。因为作家需要为社会提供各种不同的思考声音。在一般情况下,作家在叙述人生故事时,自然地会带上个人主观的感情色彩。当然,我在期待自己在保持独立思考的同时,也能保持一份警惕,因为所谓的独立思考精神,也是容易产生偏见与偏激的根源。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是:人类的文学艺术发展不存在什么进步与落后的问题,对于那种把文学艺术创造也拿来与世界接轨的做法,我个人并不赞赏,这种以割草机式割平各自艺术特点来做所谓艺术水平的提高,我是很怀疑的。我也不相信文学真有个什么一统的世界级的高度。对我个人而言,去发展自身的艺术特色,比去做那种与所谓的世界文学接轨的事,要艰难的多,也有意义的多。
        你是生活在欧洲的华文作家,对近年来德国汉学家顾杉先生对中国文学的发言,你是有何感想的?
        顾杉先生有着德国人举世闻名的严谨与忧郁的品质。对于他的某些看法,我是赞同的,比如他指出,现在许多作家在对语言处理时有随意性的问题,说很多小说家只是被语言控制着行走。另外我也认同顾杉先生所说,中国诗歌是中国当代文学当中最具创造力与最具活力的。
        当然,我并不赞同他的某些说法。比如顾杉先生说,那些位德国的汉学家,他们不愿意接待中国作家,并以此来证明中国作家水平什么的。如果撇开那具体的人和事不说,那么,这个说法本身是有问题的。除非在他们的思想观念里认为自己就是高人一等,那没有办法,那么一个人如果不作深入了解,就自以为是地认定自己是高人一等的,除了引出一种可笑的无知之外,并不能代表什么。谁不接待谁,不能证明谁比谁高明。我除了从中看到顾杉先生的欧洲文化中心主义的意识心态之外,并没有看出什么高明的思想。我读到时还有一个感想,就算把那些所谓的大学问家比作老虎,够厉害了吧,但是如果当一只老虎不愿意去接待一只狮子呢,难道老虎不准备接待狮子就证明狮子是可以蔑视的吗?或者说老虎就比狮子高明吗?天哪,我是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好证明的。当然,你说自己可以证明所接待的不是狮子,而只是一只老鼠或猫什么的?但问题是你怎么可以又是裁判又是运动员呢?难道老虎可以证明自己是老虎,而狮子不可以证明自己是狮子吗?
        我想,一个作家是不必太在乎谁谁谁承认不承认的?这些所谓承认不承认的游戏,在历史上留下的笑话还不够多吗?作为一个真正的作家,你的本份是认真写好你自己的每一本书,竭尽所能去写好书,如果说得严格一点,是写好你书里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至于书外的什么与什么,作家自己也管不了,你也没有那个本事去管。
        在中外文学家中,对你影响最大的小说家与诗人有哪几位?他们给予你什么样的影响?你最喜欢读哪些书?
        我受影响与喜欢的中外作家有许多,如硬要选择,在中国我选曹雪芹、鲁迅、沈从文等,在外国我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等。
        我最喜欢的中外诗人,在中国的有李白、杜甫、苏东坡等,在外国的有蓝波、雪莱、惠特蔓、马拉美、瓦雷里、普希金等。
        至于我读的书,就比较杂,无论政治经济文化哲学历史文学的,我都会关心,也都会去读,年轻时我也读金庸与古龙的武侠小说。我似乎什么都懂点,什么都不懂。我最善长的本事,大概就是胡思乱想吧。
        
        原载《香港文学》,2012年2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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