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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发布: 2017-5-11 17:53 | 作者: 陈永和



        
        我不用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妈妈。
        就像刚才,独自在家附近的小路上散步,天黑着,下着小雨,我撑着伞,边走边想被岁月碾碎了的那些人与物。没有呼唤,她就来了。
        路边有一排小松树,树后面是一栋大楼,隐约灯光闪烁,四周没有人,我却清楚地看到她,弥漫在空气里,没有形体,没有气味,没有言语。但,是她。
        她总是突然降临,从我这里出去,让我看见她。
        
        多少年来,我不敢落笔写她。好多次想写,但总写了几句就搁住了。找不到恰当的词,有关记事杂记等等用在别人身上的,通通不合尺寸了。对妈妈,我能说有关或记事吗?
        近到不能用文字。
        可除了文字,我一无所有。
        
        妈妈活到91岁,有十来年,除偶然去医院外,她从不出门。她接受身体发出来的所有信号,从不勉强自己,脚不灵了就不下楼;牙不灵了就不吃硬东西:耳不灵了就不听人说话;到眼不灵就连电视也不看了。因为这个过程很漫长,所以虽然惊心动魄,却坦淡自然。到后期,五脏六腑,四肢五官的精气一点点但绝不停止步伐渐渐远离她的身体,她说起活够了的话。
        我看着生命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消失,试图反抗阻止,至少减慢行程,想增加点内容改变她单调的生活--有太阳时晒太阳;每天三餐饭;吃点小零食;玩玩纸牌;跟阿姨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说,你写点毛笔字吧(她过去字写的不错)。她说好呀好呀(她从不反对我的任何建议)。我找来笔墨纸张,在琴桌上铺好。先用报纸吧,她主动建议,怕浪费买纸张的钱。我没有反对,只要她写就好。
        在提笔的那一瞬间,她跟我兴致一样高,一笔一画写的很投入,但写了几个字就不写了,对自己很不满意的样子,一直说不好不好。其实字还是她的字,只是几条直有点歪,捺写斜了,没那么有力。我本来希望写字能重新激起她对生命的热情,或至少多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没想到却提醒她想起自己的老去,马上觉得自己不行,任我怎么说行也鼓不起劲了。
        我才知道,失败就算对行将就木的老人而言,也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怎么能跟二三十年前的自己比呢?但她就是想不通,要比。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人被自己的过去击败,很惊愕,无言以对。长期以来,我一直跟女儿说:你只能跟自己比,不能跟别人比。许多伤害都是比出来的。自己觉得已经很真理了。却没有觉察到,这话只说了一半。原来,人,就算跟自己也无法比。但要比,是人之天性。天性意味着重复。人重复人。跟自己重复,跟别人重复,代代重复,跟宿命是一个东西,注定无可逃脱。
        我试图规劝妈妈,几次帮她摆好笔墨,终归徒然。想用话语来搒正另一个人的天性,明知是鸡蛋,却硬撞石头,是人的又一个天性。为了让我高兴,妈妈又勉强写了二三次字,我一走,她也就彻底放弃了。我在电话里又询问过几次,到后来也沉默了。我知道这是瓜熟落地,寿终正寝,一切都顺理成章。对妈妈来说,放弃是必然的。
        这点点滴滴的体悟,对妈妈放弃写字有这种明晰的解释, 是妈妈离开以后,我从记忆中剥落出来的碎片。当时更多的是失望,情绪上的反应。好像不是她,倒是我受了伤。我最爱的妈妈几乎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我甚至不满。
        但妈妈浑然不觉。她甚至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
        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妈妈错觉”。有两个妈妈。脑里妈妈与实际妈妈。脑里妈妈是影子,像池塘里的水,相对静止。实际妈妈是存在,像条河,不断向前流去。感觉上,脑里妈妈比实际妈妈更真实。所以我总会对实际妈妈提出对脑里妈妈的要求。我感觉不到妈妈老去妈妈已经老去,感觉不到妈妈走到生命尽头妈妈已经走到生命尽头。
        其实,她的肉体那时就已经衰退到无法完成使我满意的动作了。生命的潮汐退去了,就像一根点燃的蜡烛,随着高度的降低,光圈的覆盖面越来越小,最后只能照亮自己了。
        我踩进流水,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死,死已经冲到妈妈面前。妈妈已经不是原来的妈妈了。
        她已经顾及不到我。
        爱,是年轮,也是体力。
        我,她的最爱,也已经像潮水般退去了。
        
        生命到底是什么?
        像橄榄核?中间大,两头尖。从小走到大,再从大走到小。从无我到有我,再从有我回到无我。
        青春时代的膨胀感,或许是由于那从小到急剧加大的空间所引起的,相反,中年时期常常侵袭来的虚幻恐惧就因为要填满那逐渐失去的从大到小的空间。
        看不见的空间存在肉体的某个角落,在敲击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那时,偶尔,坐在妈妈房间,久了,我会有置身虚境的幻觉。外面,绿色田野,天边青山,路边熙攘小贩,在阳光中喧哗……但这一切被窗户挡住,看上去遥远恍惚。一步之遥,室内,妈妈和家具在一起,变成一幅画,静悄悄的,连时间都似乎竖着不动,成了永恒。一瞬,我不知道哪一边是真实的,有没有真实,间或,连我,也变得虚无缥缈,手抓不到身体似的。
        这一不提就永远不提了。一直到妈妈生命结束,我都没有再提过写字的事。以后每次回家,绕来绕去,总会看见被妈妈遗弃,堆在书架一角的报纸和笔墨。它们看着我,沉默着,仿佛有生命。
        妈妈看得见它们吗?一瞬,这个念头闪过。
        但也仅此而已,一切已经过去,时间把我的失望吞噬了。
        妈妈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她的眼睛耳朵五脏六腑能捡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但她没有怨言,平静地让上天收回去每一件东西。她用了九十一年,把她的生命消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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