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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风情:男人与女人

发布: 2017-5-11 17:48 | 作者: 陈永和



        去年夏天,七月的一个星期天夜晚,我从千叶的朋友家出来,在东京站换横须贺线的火车回家,快十二点了吧,车上没有什么人,空荡荡的,我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出门一天,到这时候已经很累了,当车子开始晃荡时,我闭上眼睛想打个盹,这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很轻微拖得很长的叹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甜美委婉,好像猫蜷在太阳底下晒得舒服了,伸长前面的两条腿,弓起身子对着太阳打呵欠时发出的声音,我不由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女的头靠在男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在打盹,两个人紧紧依偎着,一副非常亲密的模样。
        当时的情景到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甚至于他们睑上的那种极细微的表情,说实在,他们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来日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对初次看到的男女能给我留下这样难以忘却的回忆。   
        那是一副画,旧画,明治大正时期的,在现实生活中很难看到。    
        画上女的有十八九岁,皮肤白润光滑,眼睛不大,但很黑很亮,穿着深蓝色印着火红花的和式浴衣,拖着有点破旧的黑木屐,最逗人爱的是她的两只脚,光溜溜的没有穿袜子,白白细细的脚姆趾从黑木屐的带子里探出来,大拇趾在一边,其他四个小脚趾在另一边,她身体动一下,那大拇趾就往上翘一下,也翘得不太高,把脚尖圆滚滚的白肉翻上来,接着四个小脚趾轻微地往后缩一缩,一下一下,就像婴儿的脚,红红细细润润白白,会说话似的,可爱极了。    
        更惹人注目的是那个男的,完全不像普通人,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衣,小小紧紧的,没有口袋,没有钮扣,式样古老古怪,显得非常滑稽,好像小老头被绑在中学生的校服里,四十多岁,头发夹着白丝,瘦瘦的脸偏长,身体很小,站起来一定不高,加上和他身体很不般配的大皮鞋,背着三弦琴,更使他有一种喜剧效果,不像现实生活中更像是舞台上才有的人。他的神情和他的装扮也非常吻合,大大有点突出来的眼睛笔直地朝前看着,鼻子挺挺尖尖的,嘴唇很薄,非常显神经质,但单纯老实又像孩子,像那些真正的艺术家才会有的神情。    
        他们两人各一只手抓在一起,男的手黑,女的手白,都是细细尖尖,手指跟手指黑白相间地扭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人的手指先动了一下,接着就分不出你我,只见一个波浪往指间像在传情似的翻滚过去,接着,又翻滚过来,一浪接一浪,就这样分不清你我地传来传去了,不时,女的还睁开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男的一眼,目光亮且闪,又娇又绵,又热情又专注,爱意摆在脸上,要是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称得上幸福的光辉的话,那就是它了。    
        只有全身心浸透爱的女人才可能有这种目光,女人对男人的爱,身体对身体的爱,而且,这目光,还反射出男人对女人的爱,只有充分被男人爱过、准确说正在充分被男人爱的女人脸上,才会闪出这样的光辉。  
        可是在女人热情的目光下,男的好像无动于衷,他依然笔直地看着前方,睑上还是那种单纯老实的表情,好像这爱对他来说,是那么自然那么天经地义,是没有给他生活带来任何变化的东西。   
        这不知道为什么使我很感动,比看那个女的更感动,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能不顾一切爱一个倍大于自己穷且不好看的男人,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只是单纯而显示单纯,而一个四十几岁穷且不好看的男人,能这么坦然单纯地接受一个十八九岁女子的爱,既不虚荣也不谦卑,既不色也不不色,这是不单纯而显示单纯,在应该看到复杂的地方看到了单纯。我想,这是更不容易的一件事,因为至今,我还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能这样对待女人的爱,他们通常或者虚荣或者谦卑,或过于夸大白己的自尊或过于显示自己的伏首贴耳,或色或迂,像泡在醋缸里的苦瓜,在爱里浸得越久皮越皱,越浸越不见本色,到最后都弄不懂他们是什么东西了。    
        能叫人感动的女人不多,但还有,但能叫人感动的男人就罕而又罕了。
        而同时,在这个俗而又俗的现世,反差越大的男女,越能映射出来夺目的光辉,况且,这又像两个超凡脱俗、像不食人间烟火、如此单纯而又如此美有味道的一个男人和—个女人。现在他们并排坐在我面前,虽然我知道这美这单纯完全可能是暂时偶然的,但我还是深深地被打动了。
        
        火车开到品川站的时候,几个热热闹闹的男女一哄进了车门,二女一男,都很年青,他们都戴金戴绿,叽叽喳喳,大声地说着话,就坐在那一对男女身边的空位上。车里的空气一下子流动了起来,原来的情致好像突然缩小,蜷缩到角落里去了。
        “你这耳环很不错,在哪里买的?”坐在中间的女的问,她穿着露出大腿的裙子,跟有三寸高的皮鞋。
         “在横滨,还有更好看的,要好几万呢。”坐在右边的女的回答。她头发染成红色,戴着一付比她眼睛大几倍金色镶着钻石的耳环,肩膀一半的肉光露着。
        “下次到我朋友那里去吧,他新开了一家首饰店。”坐在左边的男的说。他身体壮实,嘻皮笑脸的,一只手绕在中间的女的脖子上,刚好就夹在两个女孩肩膀的肉与肉之间,掌心朝中间那个女的,掌被朝右边的那个女的。
        右边女的没有移动自己的肩膀,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男人的手。中间女的虽然看不见男的手贴在右边女的肩膀的肉上,但可能是男的说话口气过于热心了吧,她显得有点不自在了。
        “是某某吧,吹牛,他能有什么好东西?”中间那个女的反驳开了,用手捏了捏男的大腿,现出了她涂得红红的指甲。
        他们讲话的声音和表情比他们讲话的内容大得多,虽然也活泼也快乐,但就是渗透着许多非自然的成分,像他们身上的穿着,虽然露得很多,似乎是露出本色,但恰巧显示出了一种夸张和肤浅。这是那种我要叫你爱的那种爱,今天爱明天就可以不爱的那种爱,爱这个也可以,爱那个也可以的那种爱。
        这也是一种爱法,看到坐在我前面的这几个男女,我突然想笑。
        能逗人笑的爱能叫作爱吗?我不知道,但也许这就是现代的爱吧,爱的热闹,爱的表面,可以叫人看的。
        前面那两个男女依然依偎在一起,好像没有注意到坐在他们旁边的几个男女,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男的依然眼睛朝前方看着,女的依然闭着眼睛。
        很久,女的睁开眼睛,朝男的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起笑了,是那种没有发出声音的笑,只是脸上像开了花似的。
        静静的爱,无法让人偷看去的爱,包裹在衣服里的爱,这就是他们的爱了,比起后的一种爱来,虽然悄然,虽然无华,也许是我古板吧,我觉得这是可以叫人回味无穷的,更叫人向往的。
        
        火车到了横滨,我下车了,后来上车的三个男女也下了车,只有那两个男女,仍然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他们从哪里来,也许是去参加哪个庙会了,也许是去看假日夜里的焰火了。不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也许是回家,也许是到另一个别的没有外人的世界里去。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出了闷热的车站,吹来一阵阵凉风。夜晚,黑黑的天上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我突然觉得,那随着火车晃去的再也看不见的美,就像天上的星星月亮,虽然被厚厚的云层遮掩了,但你永远可以知道他们就在那里,你可以感觉到它们,那是比你的生命还要长久还要永恒的一种东西。
        我感谢他们给我的那一瞬间,那美。我也感谢那几个热闹的人们。有他们在他们身边,那美,就变得更美更耐人寻味了。
        纯得像盐一样的白,和拌在葱里的豆腐,要是看时,人要的是前面,要是吃时,人要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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