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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忆王孙——怀念瞿同祖先生

发布: 2017-4-20 18:48 | 作者: 李大兴



        1976年,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瞿先生来到北京,住在东单三条里一条南北向的小胡同,不清楚是女儿泽礽的家还是亲戚的家。七十年代户口管制十分严厉,想要进北京难似登天。父亲做的第一步,是借调瞿先生到近代史所,将工资医疗关系转入。似乎湖南省文史馆并不想留人,一联系就放行。倒是近代史所这边,谁也不知道瞿先生的大名,颇有人质疑为什么要调入这么大年纪的一位老先生。父亲其实对瞿先生的学问也一无所知,但是他知道不能让瞿先生一个人留在湖南,身边没有亲人。父亲当时在近代史所没有多少话语权,不过和管人事的人关系还不错,也不知他是怎样运作的,结局是瞿先生不久就以借调人员身份到近代史所工作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解决住房问题,寄住东单三条非长久之计,再说住在没有暖气的平房冬天相当难过。在住房高度紧张、人均面积只有三平米的年代,解决住房的难度和户口进北京不相上下。然而中国的事情,自古以来取决于势与人。所谓“势”者时势也,随着四人帮的倒台、文革的结束,世风剧变,瞿先生这样的人开始受到尊敬。父亲在1977年成为近代史所主要负责人之一,有关瞿先生不再遇到巨大的阻力。不过最关键还是要有运气,和我家隔一幢楼的永安南里九号楼素来十分紧俏,然而那一年一单元三层的王姓夫妇因工作调动而搬走,由于认识他们,早早就得到了消息。想必又费了不少力气、办了不少手续,最终这套房子竟然分给了瞿先生,于是他就成了我家邻居。
        不久前朋友发来永安南里的照片,七号楼到十号楼还在,但是外观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这四幢楼建于1964年,被称为永安里学部宿舍。学部宿舍有几处,最主要的两处是这里和干面胡同的宿舍。这四幢楼是淡红色砖墙、开放式阳台,七号楼和八号楼从三室一厅到五室一厅,九号楼和十号楼则是两室一厅和三室一厅。当时的语言不是“室”、“厅”,而是说一套几间。学部宿舍有两间、三间、三间半、四间和五间一套五种居住面积不同的房型,按照级别分配。住进五间一套的有学部领导或研究所的正职领导、更多是一级或二级研究员。现在还想得起来的,有七号楼的关山复、尹达、曹葆华,八号楼的夏鼐、吕叔湘。两幢楼之间原本是花园,不过文革中逐渐失修,唐山大地震后更是地震棚四起,从此乱七八糟。
        瞿先生这套两居室是最小的一个房型,但是无论如何,他终于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我记得张先生特别高兴,好像还专门在家里请了一次客庆祝。张先生因为哮喘病很少出门,他请客的方式很特别,有时由夫人王宪钿先生或者某位小辈去新侨饭店买一些。那时饭店不提供饭盒,去端菜要自己拿着饭盒去,从三层的铝饭盒里盛出罐闷牛肉、火腿沙拉的情景至今难忘。
        瞿先生很淡泊也很随和,他说话时偶尔会停下来,自嘲地笑一下。他从来不抱怨,反而会说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在文革里没有挨整,如今又有了自己的家。瞿先生喜爱古典音乐,从美国回来时还带了一些唱片,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是否在他家里看到过唱片,听过音乐。
         
        三
        瞿先生的公子泽祁十岁多随母亲回到中国,他能够说中文,但是不会写,据说是俞平伯先生亲自教他。他在父亲的母校读书,位于灯市口、原本是教会学校的育英中学改为北京第二十五中学,现在的育英中学则是从根据地进城的学校,前身是在西柏坡成立的中央直属机关育英小学。二十五中高中部后来又改为六十五中,瞿公子在那里高中毕业。由于他特殊的身世,大学毕业后被发配到东北深山老林。瞿先生在北京安顿下来后,他回京照顾父亲,后来因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也终于调进北京。
        那时我不知道瞿公子的大名,一直称呼他“刚刚哥哥”。他其实已经年近四十,可是看上去就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酷爱运动、身体健壮、皮肤黝黑;他性格非常阳光,总是兴致勃勃,一会儿提议去这里、一会提议去那里;他喜欢打篮球、骑自行车郊外远游,喝啤酒就像喝水一样,一扬脖子就下去一瓶。和瞿先生的温文从容不同,刚刚哥哥说话很急速,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是哪里口音的音调,据说是因为小时候说英文的缘故。他自称不爱读书也不多想,就喜欢运动和玩,所以总是很快乐。他和我身边的大多数人完全不同,也和激荡又沉重的时代气氛格格不入。我们都很喜欢刚刚哥哥,私下里称他为“美国人”,他也确实和我在美国接触到的许多在国外长大的孩子一样,心地单纯,快乐向上。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天性,刚刚哥哥从纽约到北京、再从北京到林海雪原,与父亲分别27年、与母亲也是二十年聚少离多,然而这一切在1977年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许多痕迹。当然,也可能这仅仅是表象,隐痛深深埋在心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童年记忆,刚刚哥哥对美国的体育兴趣盎然,如数家珍。我最初关于篮球、美式足球和棒球的知识,好像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刚刚哥哥是如此爱对我们兄弟讲美国的事情,以至于此后很多年我一直有一种错觉,以为他是在美国高中毕业才回国的。想来他的童年幸福而印象深刻,在艰难岁月里成为内心的慰藉。
        为写这篇文章搜寻资料时,读到杨联陞的公子杨道申先生据乃父日记所辑“瞿同祖与杨联陞交往记录”,仅1947年,在瞿先生家里竹战亦即打麻将就有17次,而且往往是打通宵,输赢不大,其乐融融的样子。
        杨联陞先生如今知道的人不多了,他是陈寅恪的弟子,更是哈佛燕京学社第一位华人讲座教授。他学问博而精,在世界汉学界享有盛名,然而因为后半生一直在国外,著作以英文发表,在国内反倒名声不彰。在我看来,杨先生是我的母校北京师大附中出的真正大学者,然而估计大多数校友知道的是钱学森吧。与此相似的是,瞿先生的著作大部分是在国外完成,在国内至今只被少数学者重新发现,以至于身后被称为“中国社会学史上的失踪者”。
        杨道申先生是杨联陞的长子,不知何故也留在国内,与刚刚哥哥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瞿先生1955年从哥伦比亚大学转入哈佛大学任研究员,也是杨先生推荐的。他发布的父亲日记,部分展示了老一代学人日常生活的侧面。除了方城之戏,还有接字游戏、打油诗、编撰故事章回目录等,其中尤以章回目录对仗之工令人印象深刻,比如他们一行的“玛萨葡萄园岛消夏小记”回目里有:
        碧海平沙双车游橡港,长空明月二美访欢头
        海上看松鸥一教授挺身得意,门前闻对燕两夫人侧目惊心
        日记中还提到瞿先生自定竹战规则、炒虾段受好评等,读来予人亲切感与想象空间。我不禁有些遗憾,未曾有机会和瞿先生打一次麻将。家住永安南里时,我家是时不时开牌局的,留学以后也曾几度制定规则、纠集同学,竹战而不知天之将晓。这大约是与前辈学人唯一相接之处,至于其他需要更多文字功底的游戏,则只有兴叹的份了。
        读杨先生日记,可以看到五十年代在美国的华人学者虽然有种种家国之痛、在大学里也未必待遇很好,但生活基本安定、学术环境无虞,多数人因此留了下来,而瞿先生思念家人,选择了归去。
        晚年接受采访时瞿先生曾经说:“有时候人提问很不合理,像‘文革时你为什么回国来’这样的问题,就无法回答。国内发生文化大革命,我怎么知道呢?连刘少奇都不知道要发生文化大革命,我怎么知道呢?”一位青年学人吴景键校友上个月发表《一九六五,瞿同祖归來》,文中引用“孔夫子旧书网上所见国家科委专家局旧藏瞿同祖档案”,史料珍贵、内容丰富。其中提到瞿先生临回国前关心的,是能不能买一台唱机带回去听古典音乐唱片。
         
        四
        1978年,瞿先生的户口终于进了北京,正式调入近代史所。然而没有人了解他的学问,有能力做他的助手,而图书馆开门时间不长、很多书不外借。瞿先生年事已高,每天跑图书馆跑了两年,大病一场。在他年青时就给他看过病的协和医院名医张孝骞,指出“你不能过于焦虑,你的病是由于想写书而写不成书就焦虑引起的。”瞿先生因此不得不放弃再写一本著作的念头。
        瞿先生说得很清楚:“我不认为数量的多少是重要的。学术是对知识的求证过程,没有结论的求证是缺少实质意义的。所以,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如果没有新的观点、新的见解、新的方法,没有自己独到的思想,就不要写文,也不要写书。”
        由于是以这样的标准自我要求,在“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允许”的情况下,瞿先生回国后的43年一本著作都没有写。出于同样的理由,虽然他被评为二级研究员、第一批博士生导师,但他谢绝招生,最终一个弟子也没有收。
        八十年代初,瞿先生搬到崇文门大街新盖的一套大一些的房子,在那里一直住到2008年仙逝,享年九十八岁.父亲和家兄都去看望过他,听说他晚年过得非常宁静,除了家人很少与人过从,一直保持了听古典音乐黑胶的习惯,每天喝一杯咖啡。
        张先生是1992年走的,享年七十六岁。据吴宓记,他二十多岁时陈寅恪先生就“欣张公逸之资禀”。但是他毕生一部著作也没有留下,现在唯一可考的,是范文澜主编《中国通史》里“唐代佛教”那一部分,主要是张先生收集史料并执笔。佛教的事情我完全不懂,但曾经听方家评论,说张先生写得非常好。
        我不知道张先生晚年是无力写还是不想写,但我知道他和瞿先生一样,是不会轻易为文的。陈寅恪先生有云:“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在风云变幻的二十世纪里,能够做到不曲學阿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那一代学人承旧文余绪、开新学先河,本应有更多成就,却多半湮没在世事茫茫之间。如今我们与先贤隔着巨大的断层,自身根底多半先天不足,就连对他们的“同情之了解”都渐渐稀缺。
        瞿先生之所以取名同祖,是因为他出生的1910年是庚戌年,恰是祖父瞿鸿禨还历之年。瞿鸿禨亲自为他启蒙,教授《论语》。自1906年被罢黜后,瞿鸿禨一直清廉自守、坚持气节,辛亥革命后,他拒绝出仕,赋诗自娱。他平生不纳妾、不抽鸦片、几乎素食,生活节俭、家教严谨。这种家风,自然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瞿鸿禨和童年时的瞿同祖
        当清末民初之际,瞿鸿禨并不以诗或书法名于世,然而今日回望,皆有可观。康有为《題瞿文慎公像》的第一句“清癯风骨过来人”不仅于瞿鸿禨平生事功、于其相貌、诗墨都很贴切。我读到瞿鸿禨这首《樊山有诗留别同社索和与乙庵同次原韵》时,正是清明时节,窗外新绿,令人“春草忆王孙”。
        
        从来乐道不忧贫,天问终难测盖浑。
        昨夜微霜催客子,明年春草忆王孙。
        飘萍聚散真无定,蟠木轮囷自有根。
        梦里东华风景异,铜驼应感止车门。
        
        瞿鸿禨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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