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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婆婆

发布: 2017-4-20 16:49 | 作者: 顾丽敏



        乌婆婆是黄昏时分嫁到七星村的。
        说是嫁,其实是逃。
        乌婆婆走在路上,满脸喜气。伫立在村口等待的归富老汉心急如焚,在村口的跃进门牌楼边走来走去。
        这桩婚事,乌婆婆从心底里感到满意、欢喜。我母亲介绍他俩第一次见面,乌婆婆就被老汉子和善、幽默、精干所吸引,仿佛早就相识,一拍即合,就定下了迎娶的日子。后来见识到老汉子玩车技,乌婆婆才恍然大悟,原来真的早就见过,他就是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时,踩着高跷跳单腿,玩得让人心跳的雷归富。
        想着想着,乌婆婆脸颊红了起来。 
        不过,从后来的情况来看,只能算是私奔了。
        
        乌婆婆虽然五十好几了,却风韵依旧,尤其是乌婆婆干的营生如同一棵摇钱树,且正茂盛,隔三差五摇一摇,总能掉下一些银元,撞击着,发出悦耳的声音。她老家周边村落,有乌婆婆做“肚仙”看病认下的十几个干女儿,把她当王母娘娘一样供着,时不时带上烟酒点心,孝敬她老人家,甚至有城里慕名来看病消灾的人,每一回都是丢下上百的钱,还千恩万谢的。那些好东西全给了儿子一家了。这样,儿子和媳妇反对她再嫁,不愿意她离开村子,也在情理之中了。
        只是,乌婆婆没有想到,平日对她还算孝顺的儿子,忽然面目狰狞起来,居然对做母亲的放出狠话,说她胆敢再嫁,就打折她的老腿。乌婆婆本来不是个怕事的人,但到底上了年纪了,况且面对的又是儿子媳妇,还有一对漂亮可人的孙儿,那一对孙儿每天缠绕在她的腿边,奶奶奶奶地叫得亲热,乌婆婆看着想着,很是矛盾,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乌婆婆绝口不提再嫁的事了。时间一长,儿子便松懈下来,不再时时看管着母亲。
        八月下旬,农忙过后,村民总是自发地组织一些民间活动,敲锣打鼓地走高跷、跳灶舞、扭秧歌。乌婆婆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雷归富那矫健的身影,踩着几尺高的高跷边走边吹着唢呐,老汉子似乎在向他招手。
        那一天午后,风和日丽,村人基本都在午休,乌婆婆把两个孙儿哄了睡觉,乘着儿子儿媳不在家,乌婆婆夹着一个蓝布包袱,悄悄地溜出了村,沿着小路逃了出来。
        
        那年儿子还只有五岁,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乌婆婆的丈夫说是到水库里去给儿子捉鱼,就一直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村里人才打捞上被浸泡的尸体。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少妇乌婆婆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由不得挑剔,曾在老家本村已嫁过一回了,那是个走村串巷的木工,乌婆婆见他本分又有一身的力气,就让他留在了家里,也许那男人也四海为家惯了,在一次偶尔的拌嘴后留下一句“再也不会踏进这门槛一步”而走了,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回对乌婆婆来说更像是三茬的韭菜,年纪也大了,没什么好讲究了。心底除了合意,对什么明媒正娶早已经看淡了。
        过日子,快乐就好。
        两位老人摸黑溜进村,钻进老屋,放下夹着的蓝布包袱,才长长出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回想前后几个月的经历,真像旧年的戏文,曲折动人。老汉子归富,更是说不出的欢喜,像得了蜜桃的猴子,抓腮挠耳,一会儿取出铜唢呐摸摸,一会儿端出半蒲箩手绘的鸡蛋壳脸谱给乌婆婆看,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欢喜。
        雷归富守着祖上留下的老院,三间石块正房,用胚子泥垒的院墙,柳木小门,单门独院,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听母亲说,曾经娶了守寡的七星村刘秀才的小老婆,一个光眉溜眼、打扮的有模有样的小脚女人,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谁知好景不长,没几年,那个小脚女人撒手人寰,离他而去,红红火火的日子又孤寂起来,而且,比从前打光棍时还要寂寞。寂寞不好熬,就想着再婚。
        七星村的彩月半仙曾给雷归富卦过一科,惊呼他有老来福。果不其然,小脚女人仙逝没半年,我母亲又给他保媒,说了半大小脚的乌婆婆。犹如久旱遇雨,其欢喜可想而知。
        如同年轻人的新婚燕尔,无法入眠,雷归富牵着乌婆婆的手,来到院里乘凉。虽是第一次上门,看着院中的景致,乌婆婆感觉是那么熟悉,仿佛来过一般,她想着自己的后半生从此也有了依靠。
        月圆星稀,天光柔谧。雷归富拿来唢呐,鼓起腮帮子,吱吱呀呀地吹起来。先是“凤引凰”,后是“农家乐”,兴之所致,吹了一遍又一遍,直吹到明月西斜淡白起来,蛙鸣虫啾全熄灭了,才慢慢停住。在一边听傻了的乌婆婆,喝声彩,喜欢的了不得,随着曲调的高低,早手舞足蹈了。直到安歇后,雷归富还处在极度亢奋中,两细麻杆腿在被窝一踢一踏,扭着秧歌,直至沉入梦乡。这风流倜傥,比年轻人有过之无不及。
        
        就这样,乌婆婆成了我们村街坊邻里的归富老婆,和人们记忆中刘秀才的小老婆嫁给雷归富后没什么两样。但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乌婆婆的本事更大,成了家里的主角,明明做了雷归富老婆,却很少有人这样喊她,从一开始就喊她乌婆婆,连雷归富喝了酒急了也这样喊,她好像习惯了似地,甜甜地应答着,仿佛多少年前,她一直就叫乌婆婆。
        乌婆婆究竟娘家本姓乌,还是自从做了巫婆,装神弄鬼,给人消灾免难、看病疗疾有了名,才被村里人称为巫婆婆的,年道久远,七星村离她原来的村落隔得远,真的无法考证,不得而知了。只听说,年轻时,乌婆婆是方圆十里有名的俏媳妇,也是巧媳妇,做得一手好针线,又会给新娘子催妆梳洗打扮。后来丧夫,整日哭哭啼啼,说是跟了狐仙,开了口,给人看病,边说边唱,从那时,就成了真正的巫婆婆了。大概避讳,将错就错,她改巫为乌,自称乌婆婆了。
        自从乌婆婆来到七星村,雷归富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此时的雷归富已不下地,将十几亩地转包给本家侄儿。雷归富以前在城里跟过鼓匠班子,四处走穴,积下几个小钱,早窝在家里过舒心日子了。养着一群母鸡下蛋,抽出蛋黄蛋清炒着吃了,留下空蛋壳,闲时蹲在碾子上,或坐在葡萄架下,一笔一笔,慢慢画蛋壳脸谱。乌婆婆给人看病,雷归富跑前忙后,当帮手。雷归富戏班出身,见多识广,人称巧嘴八哥,有他的帮衬,乌婆婆的看家本领“跳大仙”,更是如鱼得水,发挥得淋漓尽致。
        城里有个大官,位高权重,却整天心惊胆颤,寝食难安,看遍名医,都说不是吃药能治的病,就求到乌婆婆门下。乌婆婆一杯滚烫的开水两口下肚,不停地吸烟,烟圈一串一串喷向屋顶,两眼一翻,“大仙”上身了,端详那个大官良久,说出一个看似平常的秘方,又在供佛的盘里摆五个苹果,下四上一,这样就“平安无事”了,苹果暗喻平安,五个暗合无四(无事)。奇怪的是,两个月后,大官又亲自登门拜谢,拉来几箱大礼,千恩万谢,彻底除了心病。乌婆婆的名声更大了。
        
        再说乌婆婆的儿子儿媳妇,知道母亲居然逃出去嫁人,感到是奇耻大辱,伤风败俗,几番三次带着一帮人追到七星村闹事。村民本来对这对整天像年轻人一样黏在一起的老人很看不惯,每每看到乌婆婆因为“跳大仙”又赚了一把把的钱又妒忌又眼红,就看着乌婆婆的儿子那一帮人把雷归富的家砸得稀巴烂,不阻不拦,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也有几个村民打抱不平指责乌婆婆的儿子儿媳不孝,但那终归是人家的家事,被乌婆婆的儿子儿媳抢白几句后也就不管闲事了,就像我母亲这样的人也只是摇头叹息,枉有一颗同情心罢了。雷归富虽然有心保护乌婆婆,但毕竟老了。于是,每次都是在听到风声后赶紧带着乌婆婆离开家出去躲避,从来不敢正面跟乌婆婆的儿子起冲突。回来后,两个人看着满屋狼藉,老泪纵横。
        那是腊月二十三的一个早上,七星村上空零星飘起了炊烟,早起的村民已经开始杀猪宰羊,都在准备着过年。村口来了一大帮人,悄悄地地围住了雷归富家的院子。
        “奶奶,奶奶,奶奶……”
        一声声清脆的童音绕梁而来,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老两口,乌婆婆和雷归富披衣打开大门,看到门口站立着虎视眈眈的儿子儿媳和村里的叔伯侄儿们,一对漂亮可人的小孙儿喊着奶奶奔过来抱住了乌婆婆的腿大哭起来。乌婆婆茫然地看着这一幕,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惊惧、愤怒、悲哀、无奈……雷归富呢,一声不吭地蹲在台阶上,愣愣地看着乌婆婆。两个孙儿一人抱住乌婆婆的一条腿,哭着要奶奶回家。乌婆婆呆了好长时间,推开孙儿,拉起雷归富,回头对着儿子儿媳说,你们在外面等我半小时,我收拾一下就跟你们走。
        一曲悲凉的《江河水》穿过柳木小门,缓缓飘荡在老院上空。咿呀一声,门开了,雷归富弓着腰出来,他的腿上绑着高跷凳子,两只手按着唢呐,乌婆婆穿着一件大红锦织绸缎的棉袄,右臂围着雷归富的腰,走了出来。到两个孙儿面前,乌婆婆放下围在雷归富腰部的手,拉起两个孙儿就朝村口走去,雷归富吹着《江河水》跟在后面,一路呜咽……再后面是乌婆婆的儿子儿媳和那帮叔伯亲戚,再再后面,人渐渐多了起来,是七星村的村民。
        乌婆婆回到儿子家后,从此再也不做“肚仙”给人看病疗伤了,每天就是搬根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哼唱,声音如哭泣的夜莺,谁也听不清她在唱什么,这些,当然是听说的。但在七星村,那一年的春节,闹花灯、走高跷、吹唢呐,倒是真的找不到雷归富老人的身影了,往年这样的热闹场所总是少不了他的。据说,后来的后来,七星村的村民也没再听到过雷归富的唢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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