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生日快乐(李斯佩克朵.巴西)

发布: 2017-3-30 18:14 | 作者: 丁晓航译



        巴西女作家李斯佩克朵简介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1920-1977)1943年发表第一部小说《濒于狂野的心》,后陆续发表小说《被围困的城市》《黑暗中的苹果》《生命之水》和《星辰时刻》等。她的短篇小说也很出色,为其带来很高的声誉。她先后出版了《家庭纽带》《秘密的幸福》《模仿玫瑰》等九部短篇小说集。她的短篇着力反映城市生活和家庭伦理,她擅长心理描写,对都市女性的心理描写尤为精彩和到位。《生日快乐》生动、细腻地展现了一个都市大家庭聚会的画面,充满妙趣,其中对老寿星的心理描写十分出彩,是李斯佩克朵短篇中的力作之一;《一只母鸡》描写了普通人的情感纠结,笔调轻松、幽默。两篇均入选20世纪巴西百篇最杰出短篇小说系列。    -译者-
        
        家人们陆续到来。从奥拉里亚来的人衣着讲究,因为他们此次来访要顺游科巴卡巴那海滩。奥拉里亚来的儿媳露面时身穿海军蓝连衣裙,裙子上有一些细碎闪亮的装饰和一块悬垂织品,用来掩饰她没有系腰带的肚子。她的丈夫没来理由很明显:他不想见到兄弟们,派妻子来为的是不想断了所有的联系 —— 而妻子穿着她最好的衣裳前来,是想表明,她不需要他们当中任何人的帮衬。她的三个儿女陪伴着她:两个女儿的胸部已开始隆起,她们用玫瑰色的裙褶和熨得很平整的衬裙力图留住童年时代。男孩儿得意地穿着一身套装,系着领带。
        济尔达 —— 和老寿星住在一起的女儿 —— 在墙边摆放了一圈儿椅子,就像要举办一场节日派对,其中少不了跳舞似的。奥拉里亚的儿媳,对在场的人绷着脸打过招呼后,在一把椅子上坐落下来,一直沉默不语。她撅着嘴,一副被惹脑了的样子。“我来只为露个面”,她愤愤地坐下之前,对济尔达说道。两个穿着玫瑰色裙子的少女和那个男孩儿,头发都精心梳理过,不知如何是好,一直站在母亲身旁,欣赏着她的海军蓝裙子和那些闪亮的装饰。 
        随后到达的是来自伊巴内马的儿媳、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保姆。丈夫晚些时候再到。由于济尔达 —— 夹在六位兄弟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唯一有时间和空间给老妇人提供食宿并照顾她起居的人,这是很多年以前就决定的事 —— 由于济尔达正在厨房同佣人一起加工着肉饼和三明治,为晚宴做最后的准备,房间里只剩下:奥拉里亚的儿媳昂首傲慢地坐着,她的孩子们不安地待在她身旁;伊巴内马的儿媳坐在对面的那排椅子上,装作忙于照顾婴儿而无暇面对来自奥拉里亚的妯娌;还有那个懒洋洋的、身穿佣人服、总是张着嘴的保姆。
        在长桌的桌头坐着今天过八十九岁生日的老妇人。
        济尔达作为女主人,很早就布置好餐桌,摆上彩色餐巾纸和一次性杯子,把气球放飞到天花板。她在一些气球上分别用葡萄牙文和英文写下 “生日快乐!”在桌子中央摆放着巨大的奶油蛋糕。为了加速准备,她午饭后即动手布置桌子,把椅子靠墙摆放,吩咐孩子们去邻居家玩,免得他们弄乱桌子。
        午饭后她就给老寿星换装。她在她脖子周围的头发上安上发夹,给她别上胸针,在她身上喷洒科隆香水,为她遮掩那陈旧的气味,然后安排她入座。从下午两点钟起,老寿星就静静地坐在大厅里那张硬木长桌的桌头。
        老妇人不时地审视着桌上摆着的餐巾纸。好奇地望着因车辆驶过而颤动的气球。她的焦虑不时得到转移:她入迷地、无能为力地看着苍蝇在蛋糕周围飞绕着。
        直到四点钟,奥拉里亚的儿媳和伊巴内马的儿媳才先后走进大厅。
        正当伊巴内马的儿媳寻思着再也不能忍受 ,哪怕是一秒钟,正对着奥拉里亚的妯娌坐着时 —— 后者由于以往的那些过节,目光中充满挑衅 —— 若泽和他的家人终于走了进来。随着他们相互亲吻,大厅里开始挤满了人,人们相互寒暄着,不停地说着什么,手里拽着被弄得惊慌失措的孩子。随着场面喧闹起来,寿庆开始了 。
        老寿星的面部肌肉已经无法表达情感,以至于没有人知道她快乐不快乐。她被安置在桌头。她是个又高又瘦的、庄严的、肤色棕黄的老妇,看上去像个空架子。
        “八十九岁啊,没错!”长子荣嘉过世后,如今最年长的儿子若泽说道。“八十九岁了,真的没错!”他一边说着,一边搓揉着手,大声表示赞叹,那是一种别人不易解读的动作。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以一种更正式的姿态注视着老寿星。他们当中有人点着头,像是在赞赏一项新的记录。老寿星每安度一年,对整个家庭来说若明若暗都是一个新阶段。“真的没错!” 一些人附和着,羞怯地笑了起来。
        “八十九岁高龄!” 若泽的生意伙伴马努埃尔回应说,“她还是个青年人!”他风趣而又紧张地说道,所有人都笑了,除了他妻子。
        老妇人没有反应。
        有些人没有带任何礼物来。另一些人带来诸如一只肥皂盒,一套针织品,一颗花式胸针,一个装仙人掌的小花盆什么的 —— 没有一样东西主人济尔达和她的孩子们能够获益,没有一样老寿星能真正享用,从而达到节省开支的目的:女主人只能苦笑着收下那些东西。
        “八十九岁!”马努埃尔望着妻子,苦涩地重复着。
        老妇人没有反应。
        仿佛所有人得以最后证实,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了,老寿星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像对一个聋哑人一样耸耸肩,他们开始自己庆祝,最初他们吃火腿三明治,与其说是出于食欲,不如说是为了表示兴奋,大家都摆出一副饿坏了的样子。潘趣酒上桌了,济尔达流着汗,没有一个嫂子能真正帮得上忙。肉饼煎出的油脂味儿很像野餐烧烤的气味。老寿星不能吃油炸食物,他们就背对着她吃,不安地笑着。古黛利亚,最年轻的儿媳坐在那里,笑着。 
        “不,先生!今天不谈生意!”若泽回答道,装得很严厉。
        “是的,是的!”马努埃尔急忙退让,很快看了看妻子,而她正在远处竖起一只耳朵听着。
        “一句生意都不谈,今天是妈的日子!”若泽喊着。
        桌子上已经杯盘狼藉,母亲们被孩子们的嬉闹声吵得疲惫不堪,奶奶们靠在椅子上看着热闹,过道上无用的灯关上了,准备点燃蛋糕上的蜡烛。只有一只大蜡烛,粘在上面的纸片上写着 “八十九”。没有人对济尔达的主意表示赞赏。她不禁要带着焦虑问自己,难道他们不曾想过要节省蜡烛 —— 没有人会想到,没有人为这顿晚宴做出过哪怕是一盒火柴的贡献。而她,济尔达,像奴隶一样服伺着众人,双脚精疲力竭,心里很不是滋味。蜡烛被点燃了。若泽,作为领袖,用力地唱了起来,并用一种威严的眼神鼓动那些犹豫的或是受了惊的人唱起来。“所有人一起唱起来!” —— 大家突然地像士兵一样高声唱了起来。古黛利亚被歌声唤醒了,感觉透不过气来。由于没有协调好,一些人用葡萄牙语唱,另一些人用英语唱。后来又试图改正:原来用英语唱的,改用葡语,而原本用葡语唱的则改用英文哼唱着。
        大家唱歌时。老寿星坐在蜡烛前沉思着,她把蜡烛当成了壁炉。
        年龄最小的曾孙被挑出来,他偎倚在母亲的颈边,在她鼓励下,夹带着口水,一口气吹灭了蜡烛。人们为男孩儿出人意料的表现鼓掌欢呼。男孩儿本人先惊后喜,得意洋洋地望着大家。女主人在过道里把指尖贴在电灯开关上等候着 —— 灯亮了。 
        “妈妈万岁!”
        “奶奶万岁!”
        “阿尼达夫人万岁!” 一位女邻居喊着。
        “生日快乐!” 就读于本内特学校的孙子们呼应着。
        接着又响起一阵零落的掌声。
        高而干瘪的老寿星望着蜡烛已经熄灭的蛋糕。
        “切蛋糕,奶奶!理应由她来切”一个有四个孩子的母亲,带着恳切而又诡秘的表情做着动员。在得到众人满意的或是出于好奇的赞许之后,她斩钉截铁地重复说:“切蛋糕,奶奶!”
        突然间,老妇人拿起刀,毫不犹豫地,似乎她犹豫片刻,她整个人就会向前摔倒似的,她切下第一刀,她握刀的姿态像是在行凶。
        “好大的劲儿!”伊巴内马的儿媳嘀咕了一声。没人知道她是恼怒还是惊喜。她有些恐惧。
        “一年前她上那些楼梯时底气比我还足”济尔达伤感地说.
        切了第一刀,算是破土动工了,所有的人端着盘子走了过去, 故作兴高采烈,相互轻轻推搡着,每个人都得到一块蛋糕。
        蛋糕被分散到小碟子里,那是一个既喧嚷又安静的时刻。小童们嘴巴藏在桌面下,眼睛将将露出桌面,观看着紧张而又无声的切糕过程。他们伤心地看着蛋糕上的葡萄干滚落到干屑中,近距离目睹了蛋糕的陷落。
        人们忽然意识到,老人家难道不是在吞咽最后一口食物?
        这意味着寿庆已告结束。
        古黛利亚像局外人一样望着所有人,微笑着。
        “我说过的,今天不谈生意!”若泽容光焕发地回答说。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马努埃尔马上表示同意,缓和一下气氛,眼睛没有看着一直盯着他的妻子。他试图笑着,但脸上扳着的肌肉阻止了他。
        今天是妈的日子!”若泽说。
        在长桌的桌头,桌布染上了可口可乐的污渍,蛋糕只剩下残渣。她是这家人的母亲,老寿星眨着眼睛。 
        他们情绪激昂地走动着,整个家庭都在欢笑。她是所有人的母亲。如果暮然间,她像一个死人一样慢慢悠悠地爬起来,让所有活着的人目瞪口呆,那当如何?然而老寿星在椅子上坐得更沉稳了,身材显得更高了。她是所有人的母亲。就像被一条链子锁住喉咙,她毫无生气地坐在椅子上,轻蔑地望着他们,对他们眨着眼。她可是所有人的母亲。所有那些儿子,孙子和曾孙子都不过是她膝盖上掉下来的肉。她突然想到这些,像是要吐出来似的。罗德里克,七岁的孙子,是唯一个被她当作是心头肉的人。罗德里克头发蓬乱,小小的、倔强的脸上充满男子气。罗德里克在哪里?罗德里克长着一个燃烧着的和充满疑惑的小脑瓜,此时他睡眼惺忪,眼圈肿着。他可是个未来的男子汉。然而老寿星眨了眨眼,望着其他人。难道她在蔑视失败的生活,这怎么可能?!她曾经是那么的强壮,却生下了那些胳膊不健壮,嘴边充溢着欲望,身体如此单薄的一群人?强壮的她,在一个恰当的年代和恰当的时刻嫁给了一个好男人。她对丈夫是既服从又不依赖; 她尊重他,为他生孩子, 并操持着这个家。她无愧于他的呵护和照顾。树干是好的,但果实是酸涩的和令人不屑的,甚至于无法给丈夫和她带来真正的快乐。她怎么会生出那样一些整天笑眯眯的,孱弱和放纵的人?一种怨恨从她空荡荡的胸中油然而起。共产分子,他们是一群共产分子!她带着老女人的愤怒看着他们。他们就像是老鼠在撼动着她的家庭。她无法抑制住自己,扭过头来,以意想不到的气力,往地板上猛吐了一口痰。
        “妈!”女主人一反常态地喊着;“你这是干什么?妈”济尔达喊着,感到颜面尽失。她甚至不想看其他人的反应,她知道那帮家伙一定在交换眼神,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就好像教育老人是她的职责,紧跟着他们会说她已经不再给老人家洗澡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她所作出的牺牲 —— “妈,你这是干什么!”她小声说着,难掩心中感伤。“您老人家以前从不这样!”她大声补充说,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佯装着像其他人一样震惊。她可不想被人说成,“鸡叫第三遍时,你就不认你的亲娘了”。但当她感觉到他们在点头,像是在认同老人就是孩子这种说法,她的烦恼减轻了许多。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