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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叶玉麟散记

发布: 2017-3-30 17:51 | 作者: 叶扬



         

        童年印象
        从我能记事起,祖父就和我父亲(叶葱奇)这一房的一家九口,一起住在海格路(华山路)164弄8号(延安西路口)石库门老屋二楼的西厢房里。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快满十周岁,然而我童年时代对他的印象,却完全是零星片断的,可见我们这一对年龄相差七十二岁的祖孙,在生活中不曾有过太多的交集。
        他似乎总是神情沉郁,我几乎没怎么记得看见他开口笑过。那时候他已届耄年,中等身材的他略显胖硕,行步蹒跚。夏天他总穿一身白布短褂,满头的白发剪得很短,还有长长的白寿眉;到了冬天,他总戴一顶瓜皮小帽,常穿一身翠蓝色缎面的大棉袍。他高度近视,平时常戴一副黑边眼镜,可是夏天却不常戴。
        他挂了大蚊帐的床榻,安放在比较大的长方形“前房”里,靠着父母带我的小姐姐和我四人合住的较小的“后房”。他枕边总是放了好几本黄旧的线装书, 后来从父亲那里知道,那是祖父一生爱不释卷的《史记》。床旁有一张放了笔墨纸砚的书桌。他早上起来之后先是要轻声诵读佛经(好像是《金刚经》),然后成天坐着,很少起来走动。他也常常伏案写字,记得我曾凑近了去看过,他除了高度近视之外,还有老花,所以写字时不戴眼镜,鼻尖几乎要凑到桌面,用的是小楷毛笔,写的是一笔十分工整的蝇头小楷。写完后,他把洗好的毛笔在折叠好的毛边纸上转动着涂抹,然后含入口中,以唇舌理顺笔毛。
        偶尔也有些朋友来看他,我大多不记得是谁了,只有一位叫“尹石公”的,也许因为来得比较频繁些,常听父亲说起这个名字,我倒是记住了。
        我满八足岁那一年的冬天,朝夕相依的母亲(郑文渊)骤然因病去世,终年才五十五岁。接下来的两年,家里没有了原来的主心骨,生活不仅乱了套,而且充满了阴影。幸好当时叶家还有几房人同住在那栋老屋里,尤其是我的姑姑(叶长倩),不时过来帮着心情悲痛的父亲照看祖父。可是就在母亲去世不到两年之后的初夏,祖父终日昏卧,日见衰竭,随后与世长辞, 享寿八十有三。父亲送祖父的棺椁去杭州的龙驹公墓,与祖母安葬在一起。不久我们这一房全家搬走,离开了那栋老屋。
        二十多年之后,我在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读研究生时,常常去用学校的燕京图书馆,在那里见到好几种祖父名下的著作,不过当时课业繁重,未能细读。大约八九年前,我有一次去华盛顿的美国国会图书馆查书。那是号称世界上藏书最多的图书馆。我一时好奇,查了查祖父名下的著作,竟然有十来种、二十多个不同的版本。
        光阴荏苒,转眼自己也接近耳顺之年。近年来,越来越想从早年那零星的记忆中,扩展开去,编织出一幅比较完整的图像来。我开始仔细阅读与家族、祖先、父母有关的资料。所幸的是,尽管这方面的材料多少年来、尤其在在十年浩劫中,有不少散佚,却多多少少保存下来了一些,包括祖父和父亲的诗文集(两者均为手抄复印本,不全),还有外祖父(郑孝胥)的“海藏楼日记”和《海藏楼诗集》、以及陈三立的《散原精舍诗文集》等等。就从这些资料里,我渐渐觉得自己能够为祖父的一生勾勒出一幅画面来了。
        
        追本溯源
        先从老叶家的祖上说起。从前常听父亲说起,我们家远祖是“南阳叶氏” 。他提醒我,“叶”字古音读作“摄”,所以成语里的“叶公好龙”应该念成“摄公好龙”。父亲甚至有一方镌刻有“南阳叶氏”字样的图章。照这个说法,我们的祖上就成了诸葛孔明的同乡了。然而根据我祖父的文集中对高祖、曾祖的记载,我们家上溯到十来代的祖先,都是安徽桐城人氏。想来所谓“南阳叶氏”,大概只是所谓的“族望”罢了。
        我的十二代先祖叶灿(字以冲,号曾城),是万历四十一年(1641)中的进士,后来官拜礼部尚书,算是叶氏直系祖先当中官做得最大的了;汤显祖的文集里,收有这位大剧作家写给他的尺牍。过了好几代,到了清朝中叶,我高祖的父亲、官至中宪大夫的叶渭,举家西迁到了四川华阳。所以从在光绪年间做湖北光化县知县的高祖叶树南(1822-1890或1891)起,有时也自称四川华阳人,看来旧时对于籍贯,也不是那样严格。树南的胞弟叶毓桐(1824-1888),字挺生,在咸丰年间中举,然后又中了进士,先后担任吏部主事、总理衙门军机章京,后来做到甘肃安肃兵备道,监督嘉峪关,成了一方大员。 
        高祖的长子、曾祖叶保庆(字笃臣,1857-1908),和高祖一样,仕途不甚显达,只先后做了一任江苏睢陵县和江宁县的县太爷。但是从他开始,我们老叶家的籍贯,又还原为安徽桐城人了。高祖有七个女儿,先后都嫁入书香门第,其中有六位夫婿做了官,官做得最大的是第六个女婿毛庆藩。这一位毛先生,是祖父的姑父,后来对于祖父的一生,起过不小的作用,下文还要提到。曾祖的官虽然做得不大,可是他那一任江宁县知县的经历,对祖父后来的一生也很有影响,因为江宁县不光是个“首县”,而且县治就在虎踞龙蟠的南京城里。
        这就该说到我祖父叶玉麟(1876-1958)了。他字浦孙(一作浦荪),晚号“灵贶居士”。光绪丁酉年(1897),他二十二岁,在家乡桐城县考上了秀才,成为县里的“附生”。其后,在1902年、1903年他两度应乡试,都没有成功,再后来科举就废除了。二十世纪初叶,曾祖在江宁县知县任上时,祖父随侍在侧。遥想当年,尚未到而立之年的祖父,在金陵古都那一番经历,一方面是大厦将倾、危机四伏,另一方面则是一时俊杰、风云际会,颇为令人神往。祖父在南京,先后认识了两位前辈名宿,都是曾祖和祖父那位叫毛庆藩的姑父的朋友, 对他后来的一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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