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
一、
越過這裡,就是寂寞的邊境了
一列滿載著情人的歌曲走到這裡,已開始成沙。
苦水駱駝順著路肩蹲下休憩,月亮自駝峰間
升起。那些掠過我唇齒的風聲
我早已無法解讀。
在荒蕪的印堂中找尋多年前的鋤頭。
我的雙眼是兩口未取之井,在最深夜
一隻潮濕的野獸於井邊留下它
有氣味的笑。他明白冬天
所有的聲音都是趨近白色的;也不寒暄
深怕自己熱絡的影子在冰上融化。
此時我正在跟一隻心懷鬼胎的幽靈談天,
聊聊那些活著的時候像盞燈,死了
便能夠像朵花一樣吹開的人。我的猛獸
如今你蹲踞在自己影子裡一動也不動;
看我一個人把月色磨亮,迎接夜晚
那個正欲棄暗投明的漢子。
駝鈴從歌中擰出一把滴溜溜的冷,如冬樹般張開的冷
將我持住:我的口袋在故園裡外撲飛。
白花花日子已在邊境灑下,好深好深
我把自個兒躊躇於你們頸間,忽聽耳環在說話
告訴我不曾見過死去的世界裡有雪。
原來我便是那頭困在天地線裡的獸。
用我的氣味去標示這個世界,還有那徒然
想穿過這個世界的聲音們,你們不該讓我
痛恨起自己眼睛裡的黑色。
二、
如果你不曾告訴我這是一場夢,世界也不是
一個正在醒來的形狀。或者睡眠
就不再是一個人謀殺另一個人那樣的事情。
在一間沾滿污點證人的房間醒來。沒有人相信
夢還是清白的。睡前穿上的血衣,醒來後
已經嗅不出兇手的秋天;你大膽預測
在一間沒有床的房間裡作夢是多麼危險的事:
如果你不曾告訴我這是一場夢。四方都是走獸,
時間都是屍首,牆壁都是病歷。
是了。這是個人吃人的夢,誰醒來
誰就是刀子。
那些被我刺進去拔不出來的人。你們將仇恨
一併交到我的手裡,他們更像是髮膚
緊緊縫住我囊腫的軀體--無法走漏風聲的
花園中我失去了我的眼淚。
還有我的唇齒,我對落葉的閱讀習慣,
那些被我搖晃而傾向於秋天的情人。
再來的玫瑰。匍匐的血。一把痛到不能再痛的
刀子。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是我,從屍首中醒來,獨自泅泳過骨海
而你們還在歌詞中對照我所犯下的罪,從滔天
到無常。祇為了能讓我再死一次。
我聽見那群挨家挨戶搜查我的獸,從一首詩
闖進另一首詩裡。
三、
「一張紙燒到這裡,再下去恐怕連意思都要成灰了。」
蜷縮在城市焦黃的角落,一個過度曝光的人
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總是過於黑暗。
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生銹。一本因為打開太久
而不得不害羞的書;我閱讀過裡頭每一個鬆弛的意思,
例如:每當寂寞時候我總是寫詩。
是的,這也讓我想起一些過去電影中我所不曾去過的
場景:失火的花園、做過的第一個夢、一個攝影師
尾隨一場正要發生的命案的樣子。是的
我曾與你在同一個小小的肺泡裡合唱,在走音中做愛,
在一場飢餓三十的活動上死命塞進一件免費的T恤中
充當一個胖子:令人討厭的偶蹄類。
就像蝴蝶:一張對哭聲極其敏感的紙,與它充滿對稱
性的哀傷。當他飄揚在城市的上空,所有的人
都聽到一首從耳朵裡傳出來的歌。
其實你一直懷疑自己在夢遊,所有你眼中的不真實
其實都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那些浮出表面的
夢:在漆黑的江面上像人頭一般的游……
那是烏江:流亡星星的故鄉。江上頭顱閃亮,
你看見那些漆黑中的表情都沒有臉孔;他們朝向
你影子的深處蕩去,一隻鋤頭在你的抬頭紋中解讀方向。
這是夢,這是你懷疑過的春秋。一生氣便跑到裡頭
躲雨的濃湯罐頭。夢在嚼食著將頭手伸出夢裡
鏡頭捕捉到的一隻鬼:它蒼老而旁白。
接下來幾個夜晚,我們作夢,卻也不敢再入睡。
直到火車上一個查票員,拿著看不見的手電筒:
打開。一下子收走了我們浮出表面的臉。
我無法忘記那天,可是我卻忘記了那天你在哪裡。
幾滴鉛雨陷在紙上,我記得你的詩,詩中的刀子
刀子裡下過的雪。當一把喉嚨燒到了這裡:
「我該怎麼否認另一個世界這種說法呢?」
末日後的第一個早晨,整個宇宙有默契地
將我留下,且要昨晚夢中的你們相信,此去,八方無人生還
四、
序曲:如果我只懂得一種活著的方式,
那也是讓我能永生的原因。
◎ 楚歌
那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民謠。
描述風在凹陷、村莊在打結、一群人點燃了山
去燒響河水。此時你緊緊握著我的手
說你看見了楚國。你看見那些等待著我歸來的移民,
他們臉上長出了玫瑰。勝負已不再是
種植在枕下的手槍;晚安,虞姬
跟隨霸王的你,你飄散在邊境上的蝴蝶
是有心人最後的一場雪。那條藏在駝鈴裡
逃亡的密道我已先遣勇士將我輕輕的死訊帶回:
終其一生,只為做一個能讓我醒來的夢。
在死者眼中,時間可有陰陽?大江可有南北?
而今我站在千年後的楚境,看我的百姓沸沸揚揚
高唱夜在植皮、電梯在吞藥、一群人撕咬著自己
去取悅內心的猛獸。此刻我的腳步已懸在烏江之上;四面
了無追兵。晚安,虞姬,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
清照明白,這個絕句永遠是屬於夏日的。
眼看大風就要吹開江水,且讓你用娉婷影子為我此行溫壺酒;
繁花似錦的公園遊民如織、幾枚頑棋負傷兀自突圍……
有人從收音機中拔出一把猶未開鋒的喉嚨:
那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民謠。
其中有許多還沒來得及被翻譯成意思的字--
神秘、捲舌又好聽得簡單。
作者簡介:范家駿
本名范家駿,筆名不二家,1973年生。詩就像是一場始於清晨的霧。我在霧裡頭叫著自己的名字,就像呼喚著一個最早的錯字。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走出這場霧,或者說,是霧走出了我──當我聽見,你對這個世界說:一半為詩,一半為人,一生總有一個時候,他們是分不清彼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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