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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动-某红色间谍传记(3)(小说连载)

发布: 2017-1-12 19:57 | 作者: 袁劲梅



        第三章 男人梦
        ——个体情感与类情感的悖反
        
        张小毛临走的时候说:“男人成熟的时候就是他孤独的时候。”桑果儿同意,他还加了一句:“男人孤独的时候就是他爱的最深的时候。”张小毛“嘿嘿”憨笑着:“爱,爱谁呢?”
        
        桑果儿毕业了,他留在了“延安”,张小毛到了“白区”。
        在“延安”有在“延安”的任务。校长仍然是桑果儿的单线联系人。从校长那里,他接到了几个任务,多半儿是装成阔佬出入于大宾馆,了解一些形迹可疑的外国人。他身上的正气使他很容易得到对手的信任,他的慷慨、热情对他的对手具有魅力。他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几个洋女人,了解到她们丈夫到中国来的意图。其中有的想鬼鬼祟祟地传教,有的想走私文物。无外乎把他们的价值塞进来,把中国的价值拿走。
        二十五岁的时候,桑果儿自认为自己作为男人理所当然地成熟了。他对校长说他还想深造,校长就建议他到N大学读在职研究生。N大学有个东西方文化中心,那里有太多的洋学生和洋教师。桑果儿按照校长的意思考上了N大学,带着了解那里的“洋社会”的任务又开始了读书。
        现在,桑果儿的身份是一个普通的工科研究生。他和他的新同学胖子及赵永刚三个人挤在一间乱糟糟的宿舍里,过着和部队院校大不相同的另一种学生生活。在一群单纯的研究生中间,桑果儿显得比大家都成熟。事实上,在胖子和赵永刚这帮城市同学还要妈妈抱的时候,他桑果儿就已经上山放羊了。他习惯于不依靠别人,每一步都靠自己。浪漫的研究生们天经地义地把他推作班长。虽然,他的父母没有文化,给他起了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名字,可那有什么?!男人最重要的是坚决的性格。桑果儿很满意自己从双野溪到部队多年锻炼出来的性格。
        晚上,赵永刚和他的女朋友“小九江”最后谈判大败而归,这在桑果儿看来,就是因为赵永刚这小子缺乏坚决的性格。要说模样,赵永刚也够得上一个英俊小生,可任他百般讨好,那“小九江”就是冷若冰霜。
        桑果儿看赵永刚把头蒙在被单里呜呜咽咽怪可怜的,就从上铺爬下来,走过去拉开赵永刚的被单说:“永刚,别像个猫似的呜呜,吹掉倒好。就凭你这样讨好,她还拿腔拿调,将来还不知怎么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呢!”
        赵永刚红着眼睛把桑果儿一推,说:“你知道什么叫恋爱?!我看你大概连恋爱小说都没有看过!回你的上铺去看电报、电码吧!”说完,就又拿被单蒙上头,躲在下面一抽一抽地伤心。
        桑果儿讨了个没趣,爬回上铺看书。想一想,他虽然跟丫头野过,也读过女人的心理分析,却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恋爱。也许,失恋这毛病,不是同性之间的劝慰能治好的。 
        胖子从下铺的蚊帐里探出头,敲敲床帮说:“嘿,老桑,那‘小九江’对你有意思哩。你没见她有事没事就来找班长?!”
        桑果儿说:“那姑娘还算漂亮,只是太盛气凌人。真正的美是绝不盛气凌人的。”他想起了双野溪的桃花水和双河上的船帆。
        那边赵永刚忽地坐起来说:“这话儿说得有点儿哲理,我得记下来。”
        第二天上午,上了两堂“概率统计”,接下去的两堂是“科学思想史”。课间休息的时候,“小九江”悠悠地走到桑果儿的座位前,问:“班长,‘科学史’课换新老师了,是吗?”
        桑果儿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小九江”真是没话找话说,她在桑果儿旁边坐下,说:“听说新老师很行,橱窗里有她的事迹呢。不过,她就比我高一届,七七级的。是吗?”
        胖子坐在那儿窃笑,赵永刚狠狠地乜斜着桑果儿。桑果儿没好气地对“小九江”说:“我也没见过新老师,你别问我了,上课就知道了。”
        上课了,一个姑娘站在讲台上微笑,雪白的衬衫,玫瑰色的裙子,黑头发盘在头顶上,桑果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新老师,连忙叫了“起立”。新老师恭恭敬敬地向同学们鞠躬,说:“请坐下。”
        新老师再抬起头来时,桑果儿发现新老师很美——不大的眼睛,黑得很迷人;白净的瓜子脸,皮肤似透明的;生动的红嘴唇,画龙点睛,使一张单纯的脸生机勃勃。坐在旁边的胖子 地拿出眼镜戴上,黑板上没有一个字,桑果儿知道他是要看新老师。美,对任何人都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新老师微笑着说:“我叫余虹。”她在黑板上写了她的名字。字不怎么样,像个中学生。“我上课有两个弱点,”新老师继续说:“第一,我是学文科出身,逻辑性不强;第二,我有搞文科人的通病-自以为是。这两个弱点希望你们听课的时候自己克服。” 
        这样的开场白很有意思,和桑果儿在军校听校长慷慨陈词地致开场白迥然不同:听校长讲话,像是听一个阶级在对这个阶级中的一个分子讲话;听余老师讲话,像是听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讲话。
        余老师开始上课,她的课讲得很好,知识丰富,旁征博引,把西方现代科学思想和中国古文化比较着来讲,既新颖又深刻。她介绍西方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定理:要精确测定基本粒子的速度,就不能同时测定它们的质量;要精确测定基本粒子的质量,就不能同时测定它们的速度。所以,要用模糊数学的观点来理解基本粒子的性质。她说:“庄子讲过一个故事:中央之帝‘浑沌’,住在中央,浑沌一团,无喜无忧,太太平平。有一天,南海之帝‘攸’、北海之帝‘忽’到‘浑沌’家坐客,‘浑沌’好好地招待了他们,他们决定报答‘浑沌’,花了七天,给‘浑沌’凿了七窍。不想,‘浑沌’一被打开七窍,就死了。我认为:浑沌的方法是保持性质的最好方法,一开了窍儿,人格就分裂了,人格一分裂,活着就太累,所以浑沌是非死不可的。我想,测不准定理就是‘浑沌’定理。模糊的方法是描述基本粒子性质的最好方法,很多时候,你越想精确地把握事物的某一方面,你就反而丧失了事物的本身。”
        研究生们完全被她深入浅出的讲法吸引住了,她自己也很兴奋,讲到高兴时还在讲台上转个圈儿,学生们都笑,她反而又不好意思了。
        课间休息,学生们都围着余老师问这问那。桑果儿远远地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地看着余老师和同学讨论问题。他听见“小九江”说:“我还是不太懂,为什么开了七窍反而害了‘浑沌’?难道让‘浑沌’开眼界倒是坏事?”余老师说:“高楼有高楼的美,山村有山村的美,摇滚乐的刺激和潺潺的溪水声是不可比较的,你硬把一个山村老太太,突然扔进一个脱衣舞厅,她不吓死才怪哩。”同学们都笑。
        桑果儿觉得余老师讲得真好,每次都讲到了点子上。从他离开双野溪那天起,他身上两个“桑果儿”的不停斗争让他总是苦恼于谁是他自己。他在双野溪的亲人们大概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苦恼。
        有同学发出感慨,说余老师懂得多,余老师就谦虚地笑。 
        桑果儿又听见胖子突然大声问了一个已不太有人重视的问题:“你是党员吗?”
        余老师依然微笑,认真地说:“党外布尔什维克。”
        胖子回过头,对桑果儿大叫:“班长,余老师跟你是一样的。”
        桑果儿没有回答,余老师却抬起头看看他,然后,走到桑果儿的座位前:“你是班长?”
        “是。”桑果儿忙站起来,又觉得自己个子太高,让老师仰着头跟他讲话,不太礼貌,便很不舒服地斜依着课桌。
        余老师和气地说:“坐下吧,我就是想以后请你帮我收收作业。”
        “是。”桑果儿回答。
        余老师笑了,说:“你说‘是’的口气像个军人。”
        桑果儿心想:这可不好,我现在应该是个普通学生,我不想给人“像个军人”的印象。
        余老师又说:“你的名字很有趣,你为什么叫‘桑果儿’?”
        桑果儿回答:“大概我妈生我的时候,桑树正结果儿,家里人没文化,就随便取了这个名儿。” 
        余老师说:“这是个抱朴未璞的名字。”
        桑果儿想起小时候,双野溪人念叨了很多年的故事:八卦先生给蒋清毛老人起错了一个名字,运动里差点儿要了蒋清毛的老命,幸亏老人还机灵,一到有运动,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念,成了“毛清蒋”。“桑果儿”没有任何政治色彩,甚至没有人工的色彩,应该是一个能全身的名字。还有什么能比全身更好呢?桑果儿第一次喜欢起自己的名字。
        晚上,宿舍里的饭后闲谈的主议题就是余老师和她的课。胖子毫不掩饰地承认,上课一开始,最先吸引他的是余老师的外貌,但到下课后,再回头想想,更动人的还是她的讲课内容。赵永刚也承认,“小九江”跟余老师比起来,还差一个层次。桑果儿一句话也没说,爬上床去,查了一下课程表,看下一次“科学史”课是哪天。
        余老师不仅上课好,人也和气,对同学们就像朋友,很快就和大家的关系很好了。一次上英文课,外面突然下起暴雨,一下就不停,下课铃响过好久,谁也回不了宿舍。英语老师就大拖其堂,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一个个坐立不安地交头接耳:“食堂没菜了!”英文老师还得意洋洋地说:“This is not my fault。(这不是我的过错。)”一副雨不停、课不下的架式。桑果儿
        对胖子小声说:“我回去给大家拿伞。”说完,趁英文老师背过身写黑板,便猫一样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桑果走出教室,余老师抱着好几把雨伞等在外面,裤脚往下滴着水。桑果儿奇怪余老师怎么来了?余老师微笑一下,撅起生动的嘴,把一个手指放在前面,示意“不要出声”。英文老师在教室里逼学生读课文,桑果儿和余老师就靠着墙壁站着听,他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下课了,研究生们见余老师在,还给他们带了伞,都很高兴。余老师说:“我来通知你们,我们上课的地点改了,正赶上雨大,我就把家里的雨伞都收罗来了,你们先凑合着用吧。” 
        桑果儿他们回到宿舍,胖子和赵永钢不停地说余老师好。胖子甚至推推桑果儿说:“什么时候请余老师来玩儿。”桑果儿立刻摇头表示反对。他们的宿舍从来不叠被子,草稿纸扔得满屋子都是,还有臭鞋臭袜子,房间里乱得像‘狗窝儿’。在部队里呆了多年的桑果儿,对宿舍的“狗窝儿”状态深恶痛绝,只是他的工作要求他入乡随俗,他才认了。不过,他绝不愿意这“狗窝儿”让余老师看见。
        周末,学校总有很多舞会。按理说,这是桑果儿去了解东西方中心的“洋社会”的最好机会,但是,现在一到周末,桑果儿就想呆在宿舍里看书,他不想去找那些洋女人跳舞、聊天。“军人桑果儿”不停地命令他站起来,但他还是懒洋洋地躺着。 
        又是快到周末的时候了,“小九江”来找桑果儿,说女生要求组织一个舞会。桑果儿问男生,男生自然同意,舞会的事就定下了。于是就有人提议,一定要把余老师请来,因为她差不多就是他们班中的一员。大家都认为,请余老师是一定的。于是,周末下午,桑果儿又恢复了对舞会的热情,领着一班同学打扫教室、布置灯光,还有滋有味地选音乐。然后就和“小九江”一起去余老师家请余老师。走到学校的橱窗前,“小九江”指指上面的大红喜报说:“班长,你看,余老师的爱人张小文真厉害,他发明的‘流速仪’荣获国家三等奖!”
        桑果儿听了,猛地一愣:她有丈夫!她那么年轻!他莫明其妙地扫兴起来,托辞有事急办,打发“小九江”一个人去了。
        晚上,余老师真的来了,清纯得像一个学生。她着一条绿色的背带裙,里面还是那件白色的衬衫,略施了点儿淡妆,长长的睫毛弯弯的,嘴唇也红得可爱。她的舞跳得很好,旋起来像风中的柳条。班上的男生差不多都邀请她跳舞,连胖子也笨笨拙拙地和她跳了几圈儿。
        桑果儿闷闷不乐地坐在角落里喝汽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小九江”兴致勃勃地来拉他跳舞,他不耐烦地说:“自己跳,自己跳。”气得“小九江”就咬牙切齿地骂了他一句:“无礼!”
        一曲停了,桑果儿看见"小九江"在气哼哼地跟余老师告状.接着,余老师就走到他旁边坐下:"你不高兴?"她问,脸上红扑扑的,声音如风吹过一潭秋水,象一个清纯的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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