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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草

发布: 2016-12-15 18:00 | 作者: 葉桑



        我和李廠長所搭乘的班機,緩緩地停靠在成田機場南翼的四號衛星站。我們取下隨身行李,跟著紛紛移動的乘客,在美麗的空中小姐殷切的珍重道別聲中離開機艙。經由甬道到達檢疫站,通過了證照檢查。我們沒有攜帶太多的行李,所以,很快就離開了海關,到達入境接待大廳。
        終於來到日本了,可是,這幾天的遭遇,卻像夢一般的離奇,話得從十天前說起。
        那一天,我所服務的汽車零件工廠,整理得特別的乾淨整潔,因為,有個日本客戶要來「見學」。他的名字叫做北原春夫,是日本現今非常有名的企業家,不但擁有龐大的財產,而且,在政壇上也十分活躍。所以,這次他會撥空來工廠參觀,不但使董事會和高階管理層有受寵若驚之感,就連廠理上上下下的員工,都不敢掉以輕心。因為,北原社長可能就是日本傳說中的「鞍馬天狗」,會給我們這家年年赤字的工廠,帶來一線生機。
            當北原社長進入廠長辦公室沒多久,祕書小姐就廣播通告,要我立刻到廠長辦公室去。在生產線同仁們猜疑的眼光下,我一面按捺住不安的心跳,離開自己的辦公桌,一面猜測廠長要我去見北原社長的用意。我既不是技術人員,也無法講解產品的製程,規格或功能,雖然略懂日文,但又當不了口頭翻譯,何況技術和日文,都是廠長的專長。
        當我一踏進辦公室,廠長就笑吟吟地為我們介紹。北原社長竟然很恭敬地向我行了個禮,這使我更覺手足無措。據我所知,在階級觀念極深的日本社會裡,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然後,他說了幾句生硬的台語,這更讓我吃驚,這時,廠長卻解釋說:
        「北原社長在十幾年前,曾在台灣住過一段時間。這次來台灣的目的,是拜訪幾個老朋友,你也是其中的一位。」
        「我?」我望著眼前這位體面的紳士,心思像風車般迅速的轉動,可是,仍想不起我和他在哪裡見過。也許,北原社長看出我百思不解的表情,於是,便說:
        「家父從前住在桃園南門街的銀行宿舍時,令堂曾在寒舍幫忙過,家妹幸子曾蒙您一家人的照顧,更是感激不盡。」
        幸子!那位可愛的日本小姑娘,我終於想起來了。卻問了一個很魯莽的問題:「可是,幸子的姓氏不是田村嗎?」
        北原社長乾咳了一聲,說:「說來話長,因為種種的原因,我娶了北原家族的大小姐,而且,住進了北原家裡。當初家父和幸子在台灣時,我只住了幾個月就回日本,所以,您對我的印象不深。」
        我的日文雖然不怎麼樣,可是,聽得出他是以日語中的最敬語在對我說話,處處顯示出他對我的討好,有些話連李廠長都沒辦法直譯出來。
        我想起美麗善良的幸子,便急急問道:「幸子呢?她還好吧?」
        當我提起幸子時,他的臉色有如山雨欲來似地黯淡了下來,並轉過臉向李廠長說:「池先生的日語很好,我想我們可以交談的,而且,我也不想打擾您的工作,影響工廠的運作……。」
        李廠長當然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於是,笑著說:「那麼,我先失禮了,如果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吩咐。」
        北原社長看著李廠長將門拉上後,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說:「幸子是個可憐的女孩子,就像那隨波逐流的水草。」他頓了一頓,彷彿聯想起什麼似地,莫名由來的問我說:「池先生,您是否還記得那首有關水草的詩?」
        「什麼?嗯。」我為難地支吾其詞。
        他突然生氣了,提高了聲音說:
        「你怎麼可以忘記?你不是寫過一首『在康河的柔波裡,我甘心做一株水草』的詩送給幸子嗎?就在她離台返日的前夕。」
        我的日文實在很差,可是 ,當他用漢字寫出那首詩時,我才明白他所說的話。
        「對不起,北原社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記了……」
        他也發現了自己的失態,趕緊道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只因為幸子太痴情了,所以……池先生的太太很賢淑吧?有幾個小寶寶了?」
        「兩個,都是女孩子。賤內只是個平凡的女人。」
        「平凡的女人才有幸福的歸宿。幸子從小就愛幻想,一下子想做畫家,一下子想做詩人,然後,又沉醉在愛情的迷夢裡。與其說她是個薄命的女人,不如說是個和命運過不去的女人。春天的花朵偏偏要開在嚴冬裡,怎禁得起風雪吹襲呢?這不能說風雪無情,也不能怪命運作弄人。」
        「北原社長,幸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呢?」
        「唉!教我從何說起呢?就在我住進北原家中之後,不久,家父便去世了,剩下幸子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東京唸書。北原家族有太多的事業要我操心,根本無暇去照顧幸子,只能多寄些錢或禮物給她,彌補心裡的愧疚。後來,聽說她淪為不良少女,被學校開除,等我趕去看她時,她已經像泡沫般消失了。」
        北原社長望著窗外水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輕盈盈地飄過來,我不禁想起十四歲時的幸子,穿著水兵服,純潔的笑臉上,露出兩顆嬌俏的小虎牙。
        「幾年後,她突然出現在我的公司裡,她的談吐和裝扮,使我想到在銀座上班的那種女人,而事實證明我的想法也沒錯。他來找我的目的,是要我幫助她在銀座自立門戶,我答應了。於是,『水草俱樂部』的霓虹燈,就開始閃爍在銀座的夜空。對了,當時我出資讓她開店時,曾想了許多個相當不錯的店名,因為,我公司裡有很多廣告企劃人才。可是,幸子堅持用『水草』這個名字,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了幸子的初戀,也發現了她純真而脆弱的感情。」
        我是個小人物,十多年來,默默地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著,很有分寸地愛著自己的妻女,擁有平淡無奇的喜怒哀樂。偶爾,看一場纏綿哀怨的愛情電影,雖不至於像妻一樣的哭得兩眼紅腫,可是,心酸的感覺也總是有的,但從來就沒想到自己也會發生這天雷地火般烈烈轟轟的情感事件。如今,突然有人告訴了我,有個女人在遙遠的異國,只因為一段清純美麗的少年之愛,而默默地痴戀我十餘年,無異是告訴一個乞丐說,他那捧在手裡要飯的碗是黃金做的。
        「然而,你早就結婚了,當初我們也不知道,只是猜想。而且,事隔多年,海市蜃樓般的愛,畢竟是不可靠的,於是,幸子告訴我不再想你,她要拼命賺錢,而且,盡量談戀愛,找一個好對象結婚生子,然後,找一處清靜幽美的地方,慢慢老去,最後的大好日子,卻選在山茶花盛開的初春,火葬後的骨灰則要灑在日本各大綺麗的湖泊,她甘心做漂泊在柔波上、無依無靠的水草。」北原社長捧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地啜飲,像是在品鑑  品鑑幸子的愛情。而我,心情也漸漸悲壯起來,我也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
        「我想,幸子對過去的揮別,不僅是對你……」北原社長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繼續說:「也是對她自己過去所執著的理想和信念,做一次總結算。在損益平衡後,以便對自己的人生做另一次的開始。她不再是徘徊街頭的孤女,不再是因環境改變而必須和愛人分手的弱女子,不再是為了害怕寂寞而尋找刺激的太妹,更不再是俱樂部裡任由客人欺侮的銀座女人……當我正為她的再生而成為一個成熟、自信的女人高興時,沾滿淚水的紗幕,卻悄悄地垂下來了……」
        我吸了一口冷氣,忍住胸口翻湧的波濤,默默地任由他繼續講下去。
        「三年前,幸子告訴我,她要結婚了。對方是個在銀座『混』的年輕人。我雖然不很喜歡,可是,這是幸子的選擇,我也不便反對,只能說些祝福的話。沒想到婚後沒多久,他卻騙了幸子一大筆錢,跟另外一個女人跑到巴西去了!從此,幸子就過著自暴自棄的生活,『水草』也被迫關門了。最近,幸子突然對我說,由於長時期的服用藥物,再加上不正常的生理和心理壓力,可能不久於人世。在我不斷追問下,她才淡淡的說出自己患了腸癌,而她唯一的願望,是希望能再見您一面,可是,光有強烈的慾望,而沒有健康的身體也是不行的。於是,我安慰她說,只要有腳力,不怕山高水長,一切等身體好起來再說吧!她幽怨地說:『阿兄不幫我完成心願就算了。』我說:『池先生已經結婚了,他負有家庭的責任,自然不能丟下台灣的一切不管,而跑來日本陪妳呀!』她說……」北原社長說到這裡,硬生生的把話吞了下去,而且,峰迴路轉地說:「所以,我這次特地來拜訪您,請您去一趟日本,安慰幸子破碎的心靈,可以嗎?」
        我難為情地拭去眼角的淚痕,點了點頭。北原社長將桌上的白紙一張張收到公事包裡,那些紙上寫滿了補足我聽力不夠時所寫的漢字。可是,我卻想到幸子跪在榻榻米上,專心地摺著紙鶴,然後,一隻隻地掛在屋簷下,在午後的南風裡,欣欣飛舞……
        
        當我們進入接待大廳時,北原社長和他的助理立刻迎了上來。北原社長交代了幾句話後,他的助理就領著李廠長離開。他恭敬地再向我行個禮,說:「請您千里迢迢而來,真是太辛苦了,希望您能了解,否則,我們會很過意不去的。」
        「不要這樣說,能再見到幸子小姐,也是我的心願,就像能夠重溫往日的舊夢。只是當幸子小姐看到我時,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也許,她的病立刻就好起來了。」
        「但願如此。」說完,我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我們坐進黑色的豪華賓士,司機的白手套在黑亮的方向盤轉動著,窗外的成田機場便逐漸地被拉開拉遠了,淡化成一個模糊的遠景。
        在山中湖畔的別墅裡,我終於見到多年不見的幸子,有一種隔世的滄桑,像富士山頭的夕陽,豔麗的渲透出來。她以日本傳統婦女的禮節迎接我  跪在玄關上,侍候我們換鞋。
        也許,是柔和的光線和巧妙的化妝術使然,幸子一點病容也看不出來。削瘦的雙頰,反而顯出雨後櫻花般的清麗。一襲雪白的和服,繪染著朱紅的牡丹花,每一片花辦皆以金絲勾勒出優美的線條。紫色的腰帶,束住了她那娉婷的腰身。已婚的幸子,不能如少女一般頭髮任意垂下,或者別上蝴蝶結、彩帶等可愛的髮飾。她梳了一個簡單清爽的髮髻,斜插著一串乳白色的粉菊,隨著她翩翩的碎步,無助地晃動著。在家鄉台灣,白菊是帶孝的花,象徵著死亡和悲哀,我盡量使自己不往這方面聯想,可是,控制不了的思維,彷彿又看到秋天的原野上,開滿了悽情的小白菊,在悲涼的夕陽下,等待著黑色的冬夜。
        我們坐在客廳,靜靜地等待著女傭將茶具佈好,幸子才開始她待客的茶道。我望著它沏茶的雙手,浮著淡藍色的血管。回憶起告別時揮舞的手,那沾滿離情之淚的十四歲之手,和今天這雙重拾鏡中幻影的雙手,雖沒有多大的改變,但是,手的主人呢?
        「歡迎光臨寒舍。」幸子雙手捧上一小杯茶。
        「幸子小姐,好久不見了。」我啜了一口,又澀又苦,很適合目前的心情。
        「池先生,今天您能夠懷著同情心來看我,我實在很感激。」
        「請別如此見外,我們曾經是……好朋友。」
        幸子點了點頭,現出明朗的笑容、迷濛的眼神,彷彿在想一些神秘的事。
        室內漸漸靜了下來,北原社長開口說話了:「池先生一下飛機,就被我綁架到這裡接受妳的拷問,這樣的刑罰未免太殘忍了,妳就先饒過他,讓他洗個澡,休息一下吧!」
        「對不起,池先生,辛苦您了。」
        我趕緊回禮。北原社長大聲地叫著女傭的名字。
        「我身體不好,不能服侍您,非常抱歉。」
        「我們中國人不習慣這些,所以,請您不要……。」
        山中湖之夜是迷人的,淨藍澄勻的天空,每顆星子晶亮得彷彿伸手可及的耶誕樹上的小燈泡。富士山的倩影,浴在暮靄之中。幽徑旁的水銀燈,把密密的松林都照清了,我的視線就在彼處徘徊。
        我和幸子坐在窗沿上(註:日式房屋來自唐朝的設計,所以,窗沿向外凸出,再以護欄圍住,可當坐椅用。)輕談著往事的點點滴滴。
        「您這次來日本,您太太知道嗎?」
        「她只知道公司派我出來考察業務。」
        「為什麼不告訴她呢?」
        「最好不提,女人對這種事都比較敏感。」
        「結婚十多年了,有過婚外情沒?」
        「從來沒有過,要算的話這是第一次。」
        「想不到我還有引誘男人做壞事的魅力。」她俏皮地勾住了我的脖子,搖了一下就放鬆了,然後說:「要不要喝點酒?」
        「好啊!」我說著,她站了起來,弱柳迎風般走向紙門,然後,回眸對我一笑。望著她穿和服的背影,透著一股美女風情。
        我獨自在榻榻米上踱方步,耳際卻飄來北原社長和幸子的對話。他們快速的語言,我幾乎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我只好再把視線拋向窗外。
        「幸子……,是否能做再一次的考慮?」
        「阿兄……決定了……請勿……」
        「幸子是傻瓜,幸子是……幸子是……」
        「知道嗎?為愛情……多麼幸福啊……補償您的照顧……」
        「幸子,不要說了。」
        一切歸於寂靜,沒多久,紙門被輕輕敲響,我說了「請進」之後,幸子將紙門拉開,捧著一壺酒和兩只精緻的「德利」酒杯,我知道那是江戶時代的鴛鴦盃。我突然有種奇妙的預感,彷彿是要和幸子一同殉情似的,我想起了許多未了的塵緣,但是,能夠和深愛自己的女人,靜靜地死在青山綠水的一個角落,這份割捨不也很有價值嗎?
        不覺中已和幸子喝了好幾杯。
        「請您為我唸這首詩好嗎?」幸子從一個玲瓏小巧的漆盒裡,取出一張微黃的紙遞給我。展開一看,上面抄的是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也是當年幸子離台返日的前夕,我親手抄給她的。
        當我正要開始唸詩時,幸子將一小包藥粉,倒入酒壺中,搖了一搖,然後,再斟入「德利」小杯中。幸子迷濛地笑了,我看見酒緩緩地流入兩片紅唇間。
        「幸子,妳這是幹什麼?」
        「我只是喝了一杯忘卻憂苦的美酒,大和民族是最喜歡喝酒的民族。」
        「可是妳……」
        「傻瓜,我加了一些增強酒性的靈藥。酒醉了固然解千愁,可是,明朝酒醒時,更感天涯茫茫,無處可棲。如果,喝了這種奇妙的藥酒,就永遠沒有醒來的的苦惱了。」
        「幸子,妳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
        「才不呢!我是尋找解脫,到另一個世界去找回十四歲的幸子。而且,能在心愛人的懷裡,聆聽輓歌似的情詩,滿足地離開人間,夫復何求?」
        「幸子小姐,請妳不要這樣,我去叫北原社長。」
        她抱住我的小腿,哀求地說:「我的事,阿兄全都知道了,一切後事也都安排妥當,你只要帶著幸子的幻影回去就可以了。」
        「我去叫救護車。」
        「千萬不要,千萬不要讓傭俗的人聲,擾亂我死前的寧靜。阿那達,請不要離開我,為我唸那首我畢生最愛的詩,一直唸一直唸,唸到我……」她的手一鬆,整個人就癱瘓了下來。我趕緊抱起她,大聲地呼喚她的名字。
        「請唸吧!阿那達。」她的雙眼輕輕合上,嘴角卻虛弱地顫抖。我清了清嗓子,用嗚咽的聲音唸著 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作者簡介:葉桑
        葉桑,本名陳昭明。面目可憎, 四肢不勤; 言語乏味, 草包一個。 唯有赤子之心, 玲瓏剔透, 不染塵埃。 愛詩愛文, 愛人愛物, 愛讀別人的文章,也愛自己幻想的世界。年近古稀,依然筆耕不斷,尤其迷戀撲朔迷離、疑雲魅影重重的推理小說,是名符其實的老作家。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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