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芒种后的一天早上，候二奶奶家正忙着翻修老屋，垒假山。二奶奶悠悠地抓了柄锹，明里是来后园子种菜，暗里却是来监工的。只见她一头挖一头不时向工匠瞅上几眼。突然，一揪下去，铿锵有声，挖不动了！她蹲下去一看，原来锹尖碰到了一块石板。挪开一看，我的妈呀，一条火赤练蛇窜逃出来。二奶奶连忙祷告：阿弥陀佛，小龙出世，必藏大宝。果然，泥土下面有个泥坛，开坛再一看，就惊呆住了！
二奶奶站起身来，向四周一望，只见工匠们正埋头干活，谁也没在意她。她这才松了口气，匆匆挥平土，做上暗记。来到工人中宣布道：
“各位大小爷们，昨儿忘记说了，今天我家有事，早早歇工，工钱照记，明儿请早！”
大伙儿听说才来就放工了，还照记工钱，一个个乐得雀跃而去。
候二奶奶原是江苏扬州西山候木匠家的二姑娘，生得精明强干，楚楚依人。她16岁那年秋，西山干旱无雨，瘟疫流行，老夫妻身子弱，抗不住，先后一命呜呼。城里的李老爷，我的远房太叔公看在候木匠是看坟人的份上，以及对候二姑娘的非份之想，于是捐了口薄皮材，让他二人草草入葬。
候二姑娘自小随父进出李家，对李老爷的情况了如指掌。李老爷祖上做过官，自己进过县学，府学，如果不是清廷废举，他不是进士，也是举人了。此人四十好几了，裤裆下还无儿无女，直觉愧对列宗列祖。李太太更加着急，生怕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的，一脚踹了自己。她见候二姑娘标标致致，心想：老爷你既有心当偷腥吃的猫，我防也防不住，不防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主动劝老爷收二姑娘为妾。二姑娘早就穷怕了，她不愿像自己的大姐那样，嫁给穷人家，受一辈子穷罪，当下羞羞涩涩地答应了。她进了李家门后，一连为老爷生了两男一女。不久，老爷、太太相继过世，二姑娘就成了李家的当家人，人称候二奶奶。这都是七十几年前的老话了。
再说，那天候二奶奶好不容易捱到夜里，打个手电， 悄悄来到白天做好记号的菜田里，迅疾刨开土，起出泥坛，急匆匆捧回房里。她插上门栓，倒在烛光下，一看，我的妈呀！这不是做梦吧？里面全是珍珠玛瑙，金器玉玩，还有一尊金光闪闪的如来佛塑像，足有好几斤重！二奶奶大喜过望，心口“扑通、扑通”地乱跳，她在金佛身上摸来摸去，再用牙咬咬，呀，果是真金！她喃喃念道：‘
“阿弥陀佛，佛祖显灵，谢天谢地！”
二奶奶以为这事儿只有天知、地知，做梦也想不到会走漏风声。
那夜，佣人刘嫂起来小解，听到二奶奶悄悄开了门出去，觉得很奇怪，就一直悄悄跟在她的后面，把她挖宝、验宝的情景，看了个清清楚楚。当时，她心里还为二奶奶祝福：还是二奶奶福份大，定是李家先人托了梦，将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全交给她了……
可不是，先人梦倒未托，聚宝坛是李家祖上遗物，一点不假。
李老爷的祖父在两淮盐运衙门当过判官，那是比“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还肥的肥缺。盐商诉讼，他两头做人情，两头落好处，这聚宝坛里的珠宝八成是那时捞的。咸丰初年，太平军与清军在城北经过一番激战后，占领了扬州城。传说“长毛杀人如麻”，那是杀的清妖！斩的贪官污吏！李老爷吓得东躲西藏，最后龟缩在自家的夹壁里，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一天夜里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聚宝坛埋在后花园的菜地里，慌慌张张地缒城而逃。谁知，人未落地，人头已落地，那聚宝坛埋在地下多年，几成千古之谜。
这事，刘嫂在邻居家闲聊时，无意中说漏了嘴，从此，二奶奶住的一条街上，人人窍窍私语。候二奶奶的儿女们不在家，听不到；两房媳妇听到了，却不敢问。倒是52岁的候大奶奶，仗着是二奶奶的亲姐姐，直截了当地问道：“妹子，姐姐听说你挖到了金菩萨，是真的吗？这下好了，你替李家撑门户，撑出了金山银山，也替候家争足了脸！唉！死去的爹妈活着就好了，不至于穷得连病也看不起……”
二奶奶闻言，脸色陡变：
“你听信了哪个嚼舌头根的胡编乱说？天下还有这等好事让我碰着？有人还说昨天姐姐你挖了一头金象呢，是不是真的？”
姨奶奶给她呛得一愣：
“妹子，家有黄金外有秤。妹妹发财姐姐原想沾沾光，靠靠你的，你这么一说，倒封住我的嘴了！”
二奶奶接口道：
“姐呀，这些年妹子念同胞之情，不曾亏待过你，只要你姐姐开个口，没个多也有个少，不过，你可别当真以为妹子我挖到了金菩萨！”
“……”
姐妹两正话不投机，八舅母家的孙子拎了个淘米箩箕进来，可怜兮兮地缩在一边道：
“大姨、二姨，大雪封门，我们小生意做不成，家中已揭不开锅了，奶奶要我来向二姨娘借几升米。”
二奶奶借沟出水道：
“唉！如今的好人做不得，一做就给粘住了。今儿你来借。明儿她来借。真是填不尽的穷坑喂不尽的狗！什么时候我真挖着了金菩萨，再与你们二一添作五！”
姨奶奶实在坐不住了，连忙告辞而去，可怜那衣衫单薄的穷小子只借到块银元，还当真捺了手印，立下限期归还的字据。
腊月二十四，刚送过灶，二奶奶就喊来刘嫂，道：“刘嫂，你来李家三十几年了，从老爷、太太到我，一直没把你当下人看，今年你已六十大几岁了，我家又养不起你的老，还是请你……”
刘嫂瞥见二奶奶手上正扬着几张储备票，心里就全明白了，鼻子一酸，流下两行老泪道：
“二奶奶，牛耕一世，总是要被宰的，如今我把少爷、小姐全带大了，你也用不着我了！不过，二奶奶放心，虽然你养不起我的老，但我娘家还有个做木匠的侄子，他不过二十多岁，他不会不要我，不会让我死在外头的，是我的血汗钱养大的！”
二奶奶想了一想：
“这样吧，你叫你侄子别东奔西跑地四处兜活儿干了，让他回来给李家看坟，我再给他几亩地种种。哦，我要关照你一句话——人老了，别啰哩啰嗦的，梦中见到的马儿，可千万别当成了真马，在外面瞎说！“
第二年，刘嫂便死了。二奶奶总算慷慨，给了她一块乱冈地睡睡。
后来，候二奶奶的那些红红绿绿的宝贝陆续在上海、南京的古玩市场上露了面，光一颗猫儿眼的珠子就值几十亩地，不起眼的翡翠也卖了十几担米的价。那一坛珠光宝气的稀世珍宝究竟价值多少，连精明过人的二奶奶也估不清。不过，二奶奶最放心不下的是那尊金菩萨。这玩意儿变卖不得，又供奉不得，老藏东藏西的又不是办法。她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个好办法。她要刘嫂的侄儿带了笔钱到徽州选购了上等楠木，又请来爹爹当年的徒弟一道为自己打寿材。
不消几天，一具像模像样的棺材就成形了。二奶奶现场指挥，要他们将棺材盖加厚又加厚，还要在前头挖个洞，配上插板，自由启合。
两个木匠面面相觑，大惑不解道：
“二奶奶呀，棺材盖前头开个洞，这算什么呀？我们打了几十付棺材，从来没有听说过”
二奶奶打断话头说：
“你们没有听说过的事多着呢，我这世信佛，下世还要信佛。我请人写了一部金刚经，将来就供在这个洞里，我就睡在地下，天天也能念阿弥陀佛！”
“那就将金刚经放进棺材，百年后再放在你的心口上，不是更好吗？”
“胡扯，佛在上，人在下，你们懂什么？”
木匠只能按照她的要求，将棺材盖前的菩萨龛子掏得惟妙惟肖，二奶奶满意地将插板抽来抽去，这才吩咐佣人请漆匠来。
二奶奶守住寿材，看漆匠一遍遍地漆，寸步不离。直至那插板漆得天衣无缝了，她才放心。
日本鬼子进城后，二奶奶带着一家老小逃出城，又进城，那付棺材就一直跟着，美其名曰“比箱笼顶用”。
这上上下下的奔波劳碌，将二奶奶累倒了，二少奶奶原本身子就弱，怀孕3个多月就流红。候二奶奶平时就不喜欢她，说她爹妈死得早，欠家教了，不懂规矩。不传自己的代。二奶奶见二媳妇病势沉重，深怕日后她娘家来闹，要睡她的那口楠木棺材。就狠下心，叫两名家人依计行事，将朱氏抬到门板上，一路直奔二少奶奶娘家朱府。
朱氏自小丧失双亲，上有大姐，下有小弟，她出嫁后，大姐与小弟依托本家叔叔，在一个锅里吃饭。大家见朱氏躺门板上奄奄一息，大吃一惊，伏身大哭道：“啊呀呀，她怎病成这样了，全是这个老不死的给折磨……“
两名家人发话了，“大小姐，你们朱家话不能这样说。我家二奶奶也生病了，大少奶奶两头只能服侍一头，你们说说看，是服侍婆婆，还是服侍妯娌？要是有个闪失，又怕你们朱家怪。人是大少奶奶叫抬过来的，与二奶奶无关。”
本家叔叔早就忍耐不住了，对着围观的邻居嚷道：
“众人评评理，嫁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水，我家姑娘好端端的一个人进了李家，如今被折磨成这样子，竟往娘家推！要是人死下来，你李家再向朱家要人，我们怎么个还法？快抬走！快抬走！”
两名家人按照二奶奶的教法，耍赖道：“病人是你家的姑娘，抬来抬去的，吃得消吗？我家主人又没得多钱，没法替她医治。钱你们先垫着。等我家二奶奶手头富裕了，再加倍奉还！”说完，两人拔腿想溜。
本家叔叔拦住门槛不放：
“呸！哭什么穷！她家还没钱？金菩萨都挖到过！留着那么些钱，想带进楠木棺材里去呀！”
朱氏姐姐更怒不可遏，挺身而上道：“救人要紧！先让我家妹子进门养病！谁不让进家，我先和他拼！”
她又怒斥李家人道：回去告诉老东西，我妹妹好了便罢，不好，要她将自己准备的那口楠木棺材抬来收尸，还要她扛幡！“
二奶奶在家里听到这番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想打开棺材盖头前的菩萨龛子，将那宝贝藏往他处。直至后来听说二媳妇的病渐渐好了，才像吃了颗定心丸，打消此念。
接着，候二奶奶病了。这病还不轻，头年冬天咳红，第二年秋天，就大口吐血。中医说是肺痨，西医说是肺结核。大儿子从美国寄回链霉素，二奶奶听说它比金子还贵，连忙说别再寄了。二儿子和大姑娘分别从上海、重庆寄来人参和鹿茸，也又舍不得吃，全让人给卖了。
她整天躺在紫檀木的卧榻上，恶梦不断。这天夜里，她刚模模糊糊地闭上眼，突然，从前厅屋顶上跳下几名蒙面强盗，其中一个用匕首逼住她的咽喉道：
“要命的话，快交出金菩萨来！“
二奶奶想喊救命，但始终喊不出声，只好抖拌索索地掏出一大串铜钥匙，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翻箱倒柜。其中，一个人似曾熟悉的声音吼道：
“快说！金菩萨藏在哪里？！不说，就要烫奶子，烧下身！“
说着，就点起股香，准备动手。
二奶奶吓得面如土色，哆嗦着哀求道：
“大王，我真的没挖到过什么金菩萨。要是挖到了，我……我……断子绝孙！“
蒙面强盗阴笑道：“哈哈，你不说我也知道，就藏在棺材盖里！“
“不！不！不！……”
一阵老猫的嚎叫声将二奶奶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乘乘隆的冬！好险！
天明后，她立即吩咐大媳妇赶快安排电工，将前后四进每进房子的天井上空拉上电网，又雇了几名壮丁守夜。
冬至前，二奶奶已病入膏盲。她担心自己随时一口气接不下来，就要家里人将棺材抬过来，她要看看，要不要再漆一遍。另外，她还想在临死前会会三亲六眷。不过，头件事好办，唯独三亲六眷的没一个肯来，有恨她平时少接济的，有嫌她肺病怕传染的，有气她一贯待人太刻薄的。就连她的亲姐姐也不肯上门。
二奶奶就这样孤单单地死了。临死前，她还让人把一大把佃户和穷亲戚的借据烧掉，说是给他们做个遗念。实则上去阴间不能做穷鬼。要一笔一笔地把债全收回来。候二奶奶断气后，大少爷在国外回不来，二少爷从上海赶回来主丧后的第一件事，是将家里挖了个底朝天，他好歹从地砖里挖出个坛子，倒出一看，里面只有些成色不足的金首饰和快褪色的玉器古玩。好不扫兴！
金菩萨没有人能找到。这消息不胫而走，像阵风刮到两木匠耳里。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有个人鬼鬼祟祟地溜到西山候二奶奶的新坟上，使锹抡镐，掘开墓穴，打开棺盖，只见候二奶奶的眼正瞪着，不由吓了一跳。他连忙撬开菩萨龛子，金佛果然藏在其中！他正得意二奶奶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
突然，他自己的头上遭到狠狠的一板斧，脑浆迸裂……
过了些日子，有个人鬼头鬼脑地揣着金菩萨到扬州城新胜街的当铺去估价，柜台里的老先生戴着放大镜望了又望，心想：乖乖！这是南朝梁武帝时留下的稀世珍宝啊！价值连城哩！我把老婆、儿子，这当铺全卖了，也买不起它呀！他灵机一动，问道：
“先生，您这东西哪儿来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祖上传下来的！你看能当多少钱？”
老先生沉吟了一会：“两万大洋。”
“两万？”来人一听，欣喜若狂，但又讨价还价道：“两万五！少一文都不当！”
老先生故作思索后，最终还到两万三只推说让人去银行里取款，要留下那人吃酒。那人怕酒后吐真言，误了大事，只肯上楼喝茶。谁知，一杯茶刚下肚，人已经嘴歪了……
到头来，候二奶奶为了金菩萨落个抛尸荒郊，两个木匠贪财无一善终。当铺老板也因东窗事发，弄得枪毙的枪毙，被判刑的判刑。
此后，那座金菩萨就真的失了踪，有人说，最后得到金菩萨的那个人怕得罪佛爷，大祸临头，又把它偷偷地窖进了地里。
此后，我常听一些财迷心窍的人说：“我要是挖到金菩萨就好了，一辈子吃喝不愁……”我却从不敢这样想。我倒生怕独自一人掘出什么金菩萨。凭心而论，我不是贪婪的人，但如果真的独自面对着一尊几斤重的金菩萨，怕很难立马生出交公的念头。这一下可就糟了，我的一生将会为这样的东西而担惊受怕，我的一家也将为此付出巨大而又惨痛的代价。祸兮福兮！难说！鸡肋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可如果谁私吞了金子下肚，也就绝对是自杀。
如果今生今世上帝一定要让我在地里掘出个什么东西，我宁可它是一块铁疙瘩，我会把它换成一串糖葫芦，让小孙子吮得口水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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