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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后

发布: 2016-9-22 19:43 | 作者: 章缘



        母亲节前一天,余主任接到友竹打来的电话,说母亲节想把妈妈接出去玩一天。“当时我想,失智的病人,尤其像你妈妈都这么严重了,出去有什么玩头?但是你姐姐那么孝顺,看得出她对送你妈妈来这里住,心里是放不下的,可能母亲节想要特别孝顺一下。这我们没有理由不同意的,对吧?”
        友兰忙点头。她知道余主仼怕家属责怪,但她是不会去责怪的,这是友竹的决定。
        “母亲节那天早上十点不到,你姐姐就来了,挺高兴的,跟大家打招呼,从包里拿出一套新衣裳给妈妈换上,还替她梳好头发……”那天妈妈精神不错,听说要带她出去玩,她说不玩,要回家。友竹当时就应了,是回家。走前,友竹特别跟小黄道了谢,给了她一袋子东西,里头有一包进口糖,几双新袜子,一个小钱包。小黄问什么时候送阿婆回来,来得及吃晚饭吧?友竹说看情形吧,摆手说再见。
        “下午五点多,警察局电话来了。你妈妈手上戴了环,上头有她的身份编号,一查就查到我们这里了。”
        友兰点头不语。他们在崇明岛西沙附近发现友竹和妈妈。崇明岛多少年没去了。姨妈住在崇明岛,小时候放暑假时,妈妈总带着她们姐妹俩,坐车乘船,去姨妈家玩上十天半个月。姨妈自己种菜,养了鸡鸭,厕所在外头,她看过粪上的肥白蛆虫。她记得西沙湿地,海边一大片沙地,长满了芦苇水草,潮涨潮退,有很多螃蜞躲在沙洞里,沙地被它们挖得千疮百孔。友竹跟着表弟一起钓螃蜞,把姨妈准备的蚯蚓挂在竿头上,垂在洞口耐心守候,额头汗津津,鞋袜和小腿肚上都是泥。她记得自己戴着顶草帽,干干净净,倚着妈妈啃青白色的甜芦栗,红红的太阳在芦苇尽头大海的那边。
        在西沙湿地的童年,连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姨妈一家后来去了香港,表弟几年前来过上海,友竹请客,找了家小巷弄里本帮菜馆,门脸小,台子寥寥几张,她觉得有点坍台,表弟是见过世面的。友竹圆眼一睁教训她,你懂啥,西餐大菜他都吃过,就是吃不到正宗的上海菜,别看这店小,没有提早两天预订是吃不到的,而且一个半小时就翻台。见面时聊起往事,表弟说友兰现在看起来温柔多了,小时候可是很凶的。她们都笑表弟记错了,谁不知道友竹才是母老虎。表弟却言之凿凿说有一次友竹钓上了一只赭红色的大螃蜞,个头有一般的三倍大,将军似的舞着大螯特别神气,友竹得意扬扬,装在小瓶里到处献宝,友兰趁妹妹不注意,倒出螃蜞,一脚踩扁了。友竹朝姐姐扑过去,两人扯头发吐口水撕衣服,姨妈好不容易才拉开来,友竹脸上一条指甲划破的血痕,好吓人。姐妹俩听得面面相觑。
        
半晌,友兰笑:“听他瞎讲八讲。”
        
“我只记得钓螃蜞,还有,我迷路了。”友竹说。
        友兰也记得。友竹那时大概六七岁,她记得大人们突然叫起来,喊着友竹的名字,妈妈紧紧抓住她双手,像螃蜞夹住肉,质问她,妹妹去哪里了?大人们这里那里找着喊着,有人往入口处去,有人往滩边去,游客如潮水般涌上又后退,只要身边有小女孩身影的,他们都要仔细多看几眼。她突然害怕起来,妹妹不见了,她一个人怎么办,她能取代友竹吗?她能又是姐姐又是妹妹吗?妈妈急得抬头纹数条,鼻翼一耸一耸,一迭声地问:真的没有看到妹妹去哪里了?她没有告诉你?友兰开始哭起来,泪眼模糊,世界在泪花里颤动,比人高的芦苇被风吹得往一边倒去,一波小浪远远自起自落,一个小女孩的啼哭声被送了过来,妈妈飞奔过去,沙沙横扫开路,从芦苇丛里抱出了友竹。友竹一被抱起,立刻就不哭了,沾着泥巴的脏脸蛋儿闪着劫后余生的光辉,手里挥动着一截枯枝有如宝剑,挫败已经变成胜利。只有她还觉得委屈,觉得害怕,继续抹着泪哭个不停。
        友竹为什么把妈妈带到崇明岛去呢?隧道修好后,去崇明岛不用再乘船了,高速公路一路直达,但是上海人得空喜欢往北往南到处玩,北京青岛,厦门三亚,更流行的是出境游,近的东南亚、日本、韩国,远的美国、欧洲,去南半球的也很多,谁还去崇明岛呢?除了怀旧的人。
        年轻、健康美丽的妈妈,带着一对姊妹花,去找最亲的妹妹一家避暑,田野海滨,远离尘嚣,那想必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没听友竹谈起崇明岛,从不知她怀念那里。又或许,她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那似乎是挺合适的一个地方,远离尘嚣,靠近海。生命从海洋来,不是吗?海葬也曾是热门的话题。
        友兰并不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也没有问过细节。她只是接受警方的说法,看来是车子失控,是不是有人干扰驾驶呢?比方说,突然去抓方向盘,打司机,或做出让司机分心的行为……在一个废弃的农舍附近,车子冲下桥去,水不深,但车子损坏得很严重。妈妈当场就走了,友竹半身在水里,乍看没什么外伤,背脊骨却是撞断了,也有脑震荡。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的事,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才有人经过。也许友竹已经几次痛昏了过去,也许她一直都是昏迷的。
        友兰没多问,也不想谈论。她到友竹的家里去收拾善后,发现所有东西都理得井井有条,善后需要的文件和证明,房产证和银行卡,全都放在一个大纸袋里,摆在餐桌上,还有一封给她的信。信上友竹跟她道别,说对妈妈有责任,不忍看妈妈失去尊严受尽折磨,决定带妈妈一起走。
        友竹就是个傻瓜,从小专会制造麻烦!友兰恨恨想着,什么责任,什么义务,有必要吗?难道不能顺其自然?她风风火火拖着别人跑,却从未想过别人只想安静过日子。
        “作孽,老作孽噢!”余主任摇头叹气。上海人说作孽是可怜的意思,但别地方有别的意思,自作孽不可活,是这么说的吧?她打断余主任的喟叹:“不好意思,还有件事要麻烦余主任,我很快要出国了,友竹,友竹就要请你们多关照了。费用方面……”
        
“哦,这样啊,没问题的,你费用预缴了五年,不是还留了一笔钱吗,有什么紧急事情,我们会照你的意思处理……”余主任什么样的家属没见过,虽然这个妹妹相较于姐姐冷淡许多,而且自从把姐姐送来后就再也没出现,他还是带着笑容起身送客,“你对姐姐也是尽心尽力了,这年头,能这样为家人出钱出力的不多了。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过去了,先去前台做访客登记,二楼,你晓得的。”
        友兰做好访客登记,往电梯走去。带给妹妹的月饼,转手给了余主任,两手空空很不踏实,只好抓紧自己的手提包。她几乎可以听到余主任会怎么跟访客介绍友竹:这个小姐可怜啊,以前她妈妈住在这里,她常来探望,很孝顺的,有一年母亲节,把妈妈接出去玩,没想到出了车祸,作孽噢……他会当着好强的友竹的面,几句话交代友竹的不幸和她的余生。把友竹安排在这里度余生,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还能怎么办呢?一想起这些事,头就一阵阵痛起来,还要不要过日子?幸好友竹现在连句话都说不清,不能再对她瞪眼睛了。
        
友兰一到二楼,脚突然有点软,心扑通扑通急跳。她给自己打气,先熬过今朝,其他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姐姐,我们去里头玩躲猫猫。
        妈妈会骂的。
        不会的!
        衣服会弄脏的。
        不会的!
        芦苇这么高,进去找不到路出来的。
        来寻我呀,姐姐!
        你这个傻瓜……
        
        (原载《小说界》杂志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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