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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王安忆

发布: 2016-9-22 18:20 | 作者: 陈九



         
        纽约算大码头,是很多名人名家必经之地。我写过不少在此遇到名人的经历,比如夏志清,董鼎山,还有王鼎钧,这不,几天前我又见到了著名女作家王安忆,她应纽约大学之邀来此讲学,并参加了由“《侨报》作家俱乐部”为她举办的座谈会,我就在位于东四十街十五号,《侨报》大楼十二层的多媒体厅聆听了她的讲座。《侨报》大楼有两个集会处,一是七层会议室,可容百余人。当地作家搞新书发布或诗歌朗诵会,一般都在这个会议室。中文文学在纽约毕竟是“文化飞地”,百余人的规模恰到好处,把屋子撑得十分饱满,热气腾腾,给人感觉像千军万马,千军万马入梦来。
        王安忆的讲座不在七层而在十二层多媒体大厅。这里可容纳数百人,有大屏幕和完备的音像系统,只有重大活动才在这里举行。我乘电梯时就感觉异样,十二层的指示灯格外脆亮,周边的人们轻声念叨着王安忆的名字。王安忆的到来就像压舱石,使纽约中文文学的漂泊之船顿时加深了吃水线,对航行者来说,吃水不深就无法远航,每次名家的到来都为纽约中文文学注入活力,带来千军万马的正能量,王安忆此行亦当仁不让。
        不过当王安忆出现时我却有些意外。她从我身后向讲坛走去,黑色连衣裙下的背影显得有些消瘦。当她面向听众时我发现,此时的王安忆,与我三十多年前在报章杂志上看到的照片,略去岁月的痕迹,几乎别无二致,我敢说,连发型都没有改变。这让我不免诧异。我是个喜欢谈感受的人,对人的感受,对女人的感受,一个女人,任凭世界千变万化几十年风采依旧,如果没有简单强大的内心定力,如果生命的密度不够份量,是难以想象的,早不知飘哪去了。这让我不由想到文坛的每每评价,说她坚持四十多年文学创作,作品跨越不同历史时期难能可贵。是坚持吗?坚持是被动的,只属于事业而非艺术,此时王安忆给我的印象更像宿命式的,使徒般的,她像少女许诺爱情一样把自己许诺给文学,不再更改,否则怎会有这样由内到外的生命安详,让人震撼。面对这样的面孔我无法谈论文学,跟一个将自己毕生融化在文学创作中的人侈谈文学,不轻浮吗?
        那就接着谈人,不谈其他。
        果然,王安忆谈话的风格也是朴实无华,与她外表完全一致。她说起童年,如何受父母影响开始最初的阅读,后来又怎样从上海走进淮北小镇,走进切肤的生活和朴实的人群。在变迁产生的巨大反差中王安忆走向启蒙,开始了对生命价值及情感的真诚追求。她说话的嗓音略显高昂,句式中短用词质朴,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王安忆大我一岁,我们是同龄人,听她讲述往事就像重温自己的过去一样感动。历史只有在情感中才能鲜活,鲜活得像跳龙门的鲤鱼,这是历史的魅力,也是历史的局限。我坚信,虽然都在听王安忆的讲座,但感触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经过同样的历史氛围,才能破译那些往事的情感密码,理解王安忆走向文学的偶然和必然。我们那个年代,迷惘的日子曾让多少人向往文学,包括我自己,然而命运竟如此不同。对王安忆来说,选择文学是一次无需解释的碰撞,像断桥烟雨的偶遇,那天当她做出抉择时,文学也选择了她。
        在两个多小时讲座中,王安忆并未谈论文学的细节,比如创作中的故事结构,语言的特色,方言的使用,诗歌的影响,甚至打字的格式习惯,通通没有涉及。这不像一次来自“内部”的讨论,而是王安忆在异国他乡的内心独白,对陌生人讲心灵事,坦诚往往因陌生而格外洒脱。即便在回答提问时,有读者提到她的作品《长恨歌》,她也并未“随君入瓮”,而依然沿着心历路程讲述作品的原委,宛如印象派油画的概括笔触,用色块而非线条,继续她的话题。我注意到,王安忆几次谈到主题和经验,这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两个话题。她认为,作品应有主题,而主题来源于思想,来源于用何种眼光看待历史和个人的苦难,这对作品的价值至关重要。如果文学上的确存在所谓“人性优先还是主题先行”的分野,她宁愿选择后者。还有经验,王安忆相信,对于写实派作家来说,素材源于经验的积累,经验才是创作的基础。无论情节来自何处,亲历的,听说的,只有经验能将它们融会贯通,有机联系起来。她以《长恨歌》为例,原本只是则新闻报道,一个年轻人杀死了一个旧社会过来的女人。这件事吸引了王安忆,使她产生把新闻变成故事的愿望。在女主角王琦瑶的塑造上,不能让其来自富裕人家,否则她无需通过选美跻身社交圈。也不应长在贫穷家庭,要不她就没条件参加选美。这些情节的编织和发展,都靠从以往的经验中寻求线索,经验其实就是人生逻辑,决定了故事的风格与归宿。
        我十分认同王安忆关于主题和经验的看法。对文学来说,泛泛谈人性是很难有出息的。尽管貌似自然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写作风格正蔚然成风,但无论形式如何,文学终归要面对人性与社会,人性与历史的根本命题,无法回避。看今日之世界,连拉美文学都开始走向伟大,我们还要等多久呢?文学的价值归根结底源于作家的良知,如果仅局限在个体的人性品味上,文学将永远在世俗的圈子里徘徊。王安忆在讲座中披露了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细节,那年她怀着对动荡岁月的“怨气”来到美国爱荷华写作营,在那里遇到了来自巴勒斯坦,以色列,前苏联,南非等国的作家。交流中王安忆感到,这些作家哪个不来自苦难深重的国度,哪个不承载着民族重压?正如一位外国作家对她所言,这些国家都充满了问题,相比之下你是幸运的,中国正经历着历史巨变,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家会有无数素材,非常难得,你应该庆幸自己。恰恰是人生阅历让王安忆选择了最不讨巧,最不实惠的写实派风格,我们这代人,缺什么不缺经验,缺什么不缺韧性,经历赋予这代人的历史厚重感是命中注定的,使命源于成长,对政治家如是,对王安忆亦如是。
        既然不讨巧不实惠,两者相加,可以想象,其结果必是寂寞二字。当王安忆的讲座进入倒计时,掌声是热烈的,灯光是明亮的,观众提问的嗓音充满弹性,有个女士在回忆与王安忆十几年前相遇的情景时竟忍不住叫喊起来,您记得吗,您还记得吗?然而,当所有花絮渐渐落定,大厅重归宁静,这时,只听王安忆对大家讲了这样一段话:写作是寂寞的生涯,尤其在今天,市场逐渐将文学变成消费,保持严肃的写作,阅读,和思考,就越加孤独。让我们一起相互携手,度过这个历史的转变时刻吧。会场怔了一下,接下来又是掌声。此刻应该鼓掌吗?我怎么好想哭泣。
        在讲座结束时,有件事颇具戏剧性。当我正目送王安忆的身影随那件消瘦的黑裙子向电梯移动,主办方竟邀我参加当晚为王安忆举行的小型餐会,就十来个人,在两条街外的著名中餐馆“绿杨村”,那里的本帮菜纽约闻名。这让我深感庆幸喜出望外,刚才还好想哭泣呢,难道莫斯科,不,是纽约,有时也相信眼泪么?
        晚餐温馨而短暂,因王安忆刚抵达纽约不久,时差搞得她有些疲惫,大家关照她早点儿回酒店休息。不过交谈中我们还是分享了不少对往日时光的回顾。她说她曾在淮北的宿县生活过,而当年我部队的战友很多来自宿县,我甚至可以说宿县方言,比如“怀远的石榴砀山的梨,萧县的葡萄不吐皮,”我用的可是宿县口音哟,让王安忆笑出了声。还有那个年代我们共同读过的世界名著,比如美国作家德莱赛的“欲望三部曲”,还有《嘉莉妹妹》和《珍妮姑娘》,尽管德莱赛因左派背景被麦卡锡主义边缘化,这丝毫不影响我们这代人对他的熟悉和尊敬,青春的启蒙读到谁就是谁,永远不会忘记。由于时间关系,很多话题还没来得及说,比如在宿县住过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还有魏晋名士“竹林七贤”,还有霸王别姬,还有陈胜吴广,还有我的出生地,天津的方言也来自宿县,王安忆怎会在这样一个善出故事的地方生活过,怪不得当作家呢。
        分手时大家在麦迪逊大道街头告别。她的手有点粗糙,但蛮有力的。她捧着刚才听众献給她的鲜花,好大好漂亮的一簇花哟,站在夕阳下的纽约街头向我们挥手,然后转身而去,被那件消瘦的黑色长裙带入匆匆人流之中,直到看不见。
        
        2016年6月18日纽约随波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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