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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典镜像中的东方学演进踪迹

发布: 2016-7-14 19:34 | 作者: 陈伟



        作为知识和言论的一个门类(虽然有待进一步完善),东方学形成并建构有自身作为一门学科的方法论体系,以便东方学者“……把东方从迷惑、异化、和怪诞中挽救出来……重构东方的已消失的语言、习俗甚至精神”(Said 1978: 121)。在东方学者看来,“掌握这门学科的架构及其所提供的词汇、概念、研究技巧十分重要”(Said 1978: 121),尤其是研究技巧,具有特殊方法论意义,“(东方学的技巧)如词典学、语法学、翻译学、文化阐述学等,服务于古代的、古典东方的文化价值的复原和宏扬,同时对哲学、历史、修辞学、学术流派具有贡献。”(Said 1978: 121)尤其是19世纪以来,现代东方学淡化旧式东方学对东方文化采用的侵略与破坏手段,提倡用“科学”方法研究和搜集东方文化资料,努力将东方学塑造成哲学和人类学研究,并增强研究成果的效用和“权威”。研究成果可以考古式地标识这些技巧的发展样态,同时标识东方学各分支研究区域或分支学科的演进踪迹。萨义德优先将“词典学”例举为东方学技巧,显然有着充分的学理支撑:“字典者,群书之总汇,而亦治语言文字者之权舆也”(严复 1902),作为一种特殊语言或文化文本,词典具备的教化功能、社会认知功能与文化传承功能及其先天树立的权威形象,能够很好地满足或践行东方学发生、发展的理念与目的。本文拟以汉语词典为镜像,立足语言学科管窥东方学中汉学研究的演进趋势与特征。
        
        一、 酝酿阶段的语言童蒙指导
        
        东方学产生于近代西方,16世纪末~18世纪是其酝酿阶段。15世纪末新航路开辟后,葡萄牙、西班牙使节、欧洲传教士、商人、探险人员等陆续来到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他们编写的关于东方各国的记载及带回欧洲的东方书籍,引起了欧洲人研究中国及其他东方国家语言文字的兴趣。此时,欧洲人关于东方的著述还是微乎其微,论及东方语言文字的则更少。这就使得1583年耶稣会来华以后,汉语学习成为来华传教士开展传教工作的一个最基本条件,而对于东方学而言,不精通或根本不懂东方语言,无疑是致命缺陷。事实上,语言研究逐渐发展成为东方学的一种传统。作为一种用来提供语词拼读、解释语词概念及用法的工具书样式,词典(包括字典、词汇书与百科全书)顺理成为东方学首选的语言技巧或呈现方式。对于当时西方人来说,学习中文困难太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没有入门教科书”,加上没有语法书和常用词汇书,“使很多人放弃了学习中文的尝试”,加之清政府实现贯彻闭关政策,禁止外国人学习中国语言,“这就使各国人士不能合法掌握中国本地语言作为正常的交际语言”(吴义雄 2001)。为此,来华传教士不得不“根据自己学习汉语和掌握的经验,编写不少字典、辞典,寄回欧洲出版,为欧洲各界人士学习汉语提供方便”(黄启臣 1999),“这些词汇书其实就是初学者的教科书和备查的词典”(吴义雄 2001),成为西人汉语学习与培训的重要工具。
        西方人尝试编纂的第一部中西合璧词典是1575年西班牙奥斯会会士拉达(M. De Rada)根据泉州土音(闽南话)用西班牙文编著的《华语韵编》(Artey Vocabulario de la Lenguoa China),它也是第一部研究中国方言的字典,已散佚。1584年至1588年间,意大利耶稣会士利玛窦(M. Ricci)和罗明坚(M. Ruggieri)合编《葡华字典》(Dicionario Portugues-Chinese),是西方人用罗马字母拼读汉语的初次尝试。1595年至1602年间,耶稣会士奇罗诺编写了一部闽南语字典《汉西字典》,用罗马字母拼读闽南方言。
        17世纪,耶稣会士对汉语的描述日趋丰富。1626年,比利时会士金尼阁(N. Frigault)编写出版了迄今最早、最完整的一部拉丁化拼音汉字(即用罗马字母记录汉语语音体系)字汇书《西儒耳目资》。1640年,法国多明我会传教士迪亚士编撰了《汉西字汇》(Vocabulario de letra China),这是该会传教士来华后编纂的第一部汉语官话字典。中叶,波兰传教士卜弥格(M. Boym)编纂过汉语-拉丁语词典和汉语-法语词典,“回国后以他所编的号称欧洲最早的汉语词典,特别是以所著《中国植物志》一书,轰动了欧洲汉学界,同时成为波兰汉学界的奠基人之一。”(劳宁 1965)其他各国会士也纷纷编写各种字典,方便其本国人士学习汉语之用。1685年,德国医生闵采文(C. Mentzel)编写出《拉丁字汇手册》。1687年,法国耶稣会传教士白晋(J. Bouvet)编写了《中法小词典》,是以拉丁文和法文写成的中文研究法。
        进入18世纪,西方人对汉语的认识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有了提高。1732年,法国会士卡斯特拉纳(C. H. a Castarano)编写《拉意中字典》。1733年,格拉蒙纳(B. a Glemona)编写《中拉字典》。中叶,德国会士魏继晋(F. Bahr)编辑《德汉字典》,“有助于德国人学习汉学”(黄启臣 1999)。1762年,罗马教廷出版奥斯定会士P. Horatius della Perma和Cassia us Beligatti di Macerata合作编写《藏文字典》,以拉丁字母注藏音。1789年,法国耶稣会士钱德明(J. J. M. Amiot)编写出版《满法辞典》、孙璋(A. de La Charme)编著《汉蒙对照字典》。“这些字典均为欧洲国家有关人士学习中国语文和中国文化提供了很好的工具书。”(黄启臣 1999)
        总体来说,在东方学酝酿阶段,词典编纂基本目的在于满足语言文字的认知与交流。各国会士从本国情况出发,编纂相关的汉语、藏文或满语词典,因而散乱而缺乏深度。不过在此期间,欧洲传教士或东方学者开始系统研究东方语言,例如英国学者琼斯着手编写有关汉语语音、词汇和语法方面的著作,就汉语的起源展开激烈讨论,16世纪末的巴黎大学、17世纪牛津大学开设近东语言课程,开始创办一些研究东方语言的专门学校,如维也纳东方语言学院、巴黎现代东方语言学校等,逐渐摆脱感性认识走向理性阶段,并反馈到词典编纂中。这些成果为19世纪西方专业东方学的最终确立在语言领域奠定了基础。
        
        二、确立阶段的广度与深度发展
        
        19世纪是西方列强疯狂扩大海外殖民地的时期,也是东方学的确立时期,主要标志是各国东方学研究组织的建立和国际东方学会议的召开。例如19世纪初期,巴黎的亚洲学会、伦敦的皇家亚洲学会、美国的东方协会、莱比锡的德意志东方学会等相继成立;1873年,世界东方学家代表齐集巴黎举行第一届国际东方学会议,以后每隔3~4年召开一次。在前一阶段汉语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这一阶段的汉语词典编纂在广度与深度上都有所突破和发展。学习并掌握汉语仍然是东方学推进的主要任务,但大量方言词典的编纂与出版成为这一阶段的一个重要文化现象,主要涉及粤方言与闽方言,少量涉及吴方言与蜀方言。
        1828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马礼逊(R. Morrison)出版《广东省土话字汇》(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是中国第一部汉语方言—英语双语词典。1841年,美国传教士裨治文(E. C. Bridgman)编纂了《广州土话注音》。1847年,美国传教士高德(J. Goddard)编纂出版《汉英潮州方言词汇》(A 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 in the Tie-chiu Dialect)。1856年,美部会传教士卫三畏(S. W. Williams)编纂的《英华分韵撮要》(A Ton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e Canton Dialect),是一部典型的粤方言-英语词典。1859年,英国传教士湛约翰(J. Chalmers)编纂出版《英粤字典》(English and Cantonese Pocket-Dictionary),并于1872年易名为《粤语袖珍字典》(A Pocket Diction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重印。1877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汉学家欧德理(E. J. Eitel)出版《广东方言字典》(A 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Cantonese Dialect),试图综合利用卫三畏的字典、伦敦布道会传教士理雅各(J. Legge)对儒家经典的翻译和《康熙字典》。同年,英国汉学家翟理斯(H. A. Giles)出版《汕头方言词汇手册》(Handbook of the Swatow Dialect with a Vocabulary),前半部分为英文与汕头话语句对照表,后半部分是词汇对照表。1883年有三本粤方言词典出版:英国长老会传教士卓为廉(W. Duffus)的《汕头方言土语英华词典》(English-Chinese Vocabulary of the Vernacular or Spoken Language of Swatow),巴色传道会牧师黎力基(R. Lechler)的《英汉汕头方言口语词汇》(English-Chinese Vocabulary of the Vernacular or Spoken Language of Swatow)与美国长老会传教士斐尔德(A. M. Fielde)的《汕头话音义词典》(Pronouncing and Defining Dictionary of the Swatow Dialect arranged according to syllables and tones)。
        鸦片战争前后,来闽台地区传教的基督教新教传教士为了适应闽台社会,克服语言障碍,提高传教效率,编撰了一定数量的闽南腔方言字典和福州腔方言字典,积极实现汉语方言罗马化。1832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麦都思(W. H. Medhurst)编成《汉语福建方言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Hokkeen Dialec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是目前所见最早的一本闽南语字典。1833年,德国传教士郭实腊(C. Gutzlaff)的《厦门话标志》出版。1838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戴耶(S. Dyer)编写了《福建方言词汇》(A Vocabulary of the Hokien Dialect),使用的是英式拼音法。1853年,美国归正会传教士罗啻(E. Doty)编写了《英汉厦门方言罗马注音手册》(Anglo-Chinese Manual with Romanized Colloquial in the Amoy Dialect)。1866年,韦恩(J. A. Winn)出版了《福建方言词汇》(A Vocabulary of the Hokien Dialect)。1870年,美国卫理公会传教士麦利(R. S. Maclay)与美部会的摩怜(C. C. Baldwin)合编出版《榕腔注音字典》(An Alphabet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Foochow Dialect),是历史上第一部新教传教士编写的福州方言字典。1871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麦嘉湖(J. Macgowan)刊印《厦门方言手册》(A Manual of Amoy Colloquial),是一部典型的闽南语初学指南书。同年,麦利又编写了《福州方言手册》(A Manual of the Foochow Dialect)。1873年,英国长老会传教士杜嘉德(C. Douglas)编纂出版《厦英大辞典》(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of the Vernacular or Spoken Language of Amoy),是新教传教士所编闽南腔方言字典中影响最大的,成为所有学习闽南语人的必备工具书。1883年,麦嘉湖主要参考杜嘉德的《厦英大辞典》又编撰了一部巨著《英厦辞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Amoy Dialects),一大特色是“厦译并列汉字及罗马拼音白话字”。英国外交官庄延龄(E. H. Parker)是西方第一位非传教士出身的汉语方言学家,编有《福州方言字典》和《客家方言字典》等。1891年,传教士亚当(T. B. Adam)编纂《英华福州方言词典》(An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Foochow Dialect)。
        吴方言词典有:1862年麦嘉湖出版的《上海话短语选》(A Collection of Phrases in the Shanghai),是中国最早的上海方言-英语词典;1869年英国传教士艾约瑟(J. Edkins)出版《上海方言词汇》(A Vocabulary of the Shanghai Dialect);1876年传教士睦礼逊(W. T. Morrison)编纂出版《宁波方言英华词集》(An Anglo-Chinese Vocabulary of the Ningpo Dialect)。还有一部成都方言词典:1900年中国内地会传教士英国人钟秀芝(A. Grainger)编纂《西蜀方言》(Western Mandarin, or the Spoken Language of Western China),是晚清唯一一部专收成都方言常用口语词的蜀英词典。
        普通汉外词典在中西交际中尤其重要,不仅为了学习汉语,西方人如果要了解中国,它们还起到百科全书的作用,因而仍然是东方学确立阶段词典编纂的重点。1813年,法国汉学家小德经(C-L-J de Guignes)出版了《中法拉丁字典》(Dictionnaire Chinois, Francais Et Latin),214部首检字法得到推广和运用。1823年,马礼逊以《康熙字典》为据编纂出齐《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ree parts),共六本,是中外历史上第一部公开出版的汉英-英汉对照字典,堪称一部中西文化百科全书。19世纪20年代以降,该词典一直是入华新教传教士用来学习汉语的教材,也被他们奉为汉外辞书编纂的“圭臬”(容闳 1981:8):卫三畏的《英华韵府历阶》(An English And Chinese Vocabulary, In The Court Dialect)(1844年)、麦都思的《英汉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1847~1848年)、德国传教士罗存德(W. Lobscheid)的《英华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1866~1869年)、美国公理会传教士卢公明(J. Doolittle)的《英华萃林韵府》(Vocabulary and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72年)等都是在《华英字典》基础上修订发展而成的。而且,麦都思、罗存德、卢公明的辞典东传幕末和明治间的日本,被日本各种英和、和英辞典(如1862年的《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7年的《和英语林集成》、1873年的《附音插图英和字汇》、1881年的《哲学字汇》、1883年的《英和字汇》等)所借鉴。1842年,麦都思出版了一部小型《汉英字典》(Chinese and English Dictionary),内容基本上是对《康熙字典》的翻译。1871年,英国人司登得(G. C. Stent)出版了《汉英合璧相连字汇》(A 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 in the Pekinese Dialect),按读音字母顺序排列。同年,罗存德又编纂出版了《华英字典》(A Chinese and English Dictionary)。1873年,翟理斯还曾出版《语学举隅:官话习语口语辞典》(A Dictionary of Colloquial Idioms in the Mandarin Dialect),汇集了一些结构特殊的中国习语。1874年,司登得又出版了一本《汉英袖珍词典》(A Chinese and English Pocket Dictionary)。同年,卫三畏编纂完成普通汉英词典《汉英韵府》(A Syllab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以补充马礼逊字典的不足。1878年,湛约翰编纂出版《康熙字典撮要》(The Concise Kanghsi Dictionary)。1891年,美国公理会传教士富善(C. Goodrich)出版《中英袖珍字典》 (A Pocket Dictionary: Chinese-English),收字较全,提供有大型词典的参照方式。1892年,翟理斯出版巨型《华英字典》(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所收词汇、语句比以前任何同类字典都多。1900年,美国内地会传教士鲍康宁(F. W. Bailer)出版了《汉英分解字典》(An Analytical Chinese English Dictionary)。   
        这一阶段俄罗斯的汉学研究也蓬勃发展,“在中俄两百多年的交往历史上,俄人为了解中国,编纂了不少词典……”(柳若梅 2010)例如,1817年,加缅斯基出版《汉蒙满俄拉词典》,1867年,瓦西里耶夫编写出版《汉字的字形体系:首部汉俄词典试编》,佩休罗夫出版《汉俄字汇》,波利金出版《俄汉口语(北京话)词典》;1888年,卡法罗夫出版《汉俄合璧韵编》;1896年,波波夫出版《俄汉合璧字汇》。更为重要的是,俄罗斯东正教使团成员在学习汉语过程中编写了大量词表、词典手稿,“仅在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手稿研究所档案馆就保存有汉俄、满俄、俄汉、俄满手稿词典45部,其中15部是18世纪末和19世纪上半叶编写的,还有34部手稿词典作者无法确定。”(柳若梅 2010)俄罗斯汉学界认定的俄罗斯汉学奠基人比丘林一直认为,从事汉学活动最大的困难就是缺乏教科书和汉俄辞典。事实上,汉语词典编写是他的主要学术活动之一,一生共有8部词典手稿问世,包括14卷的《汉拉词典》,代表了他汉语研究的最高成就。另外,同在这一阶段,匈牙利的东方学研究开始兴起,官方于1848年后就设立专门机构研究东方学。山多尔(K. C. Sandor)编写了《藏英词典》和《藏语语法》,奠定了藏学基础,并为匈牙利东方学的不同领域奠定了基础。
        专科词典编纂是东方学确立阶段的另一个重要现象。英国传教士傅兰雅(J. Fryer)率先提出编辑“中西名目字汇”,在其努力与影响下,数种中西名词对照表相继出版:1883年的《金石中西名目表》,1885年的《化学材料中西名目表》,1887年的《药品中西名目表》,1890年的《汽机中西名目表》,1894年派嘉(J. H. P. Parker)编纂的《轮船类系图考》,以及惠特尼(H. T. Whitney)的《英汉解剖生理词汇》,波特(H. D. Porter)的《生理学名词》与嘉约翰的《疾病名词词汇》等。
        总体而言,为了迎合西方人在中国活动的扩大与深入态势,该阶段的词典编纂领域更为扩大,从日常词汇扩展到更为复杂的地方方言与专业词汇;借以日趋成熟的汉语语言研究成果,所编纂词典也更为深入与系统。这些大型而自成系统词典的出版,反过来标志了该阶段汉学发展的成熟。
        
        三、繁荣阶段的深化与合作研究
        
        20世纪是东方学的繁荣阶段。在这一阶段,东方国家自己的学者加入到东方学研究队伍,以不同于西方东方学界的民族视野研究东方学;中西学者合作研究特征明显。反馈到词典编纂领域,前一阶段编纂的词典得以修订、扩容或重版;中国人开始自编汉外词典,但西人编纂的汉外词典仍然有着较大影响力;词典目的也从以前服务于西方人学习汉语,部分转变为服务于中国人学习外语。
        方言词典方面,1901年,传教士C. 雷伊编纂的《客家方言词典》在香港出版。1904年,C. M. S & A. E. Champness夫妇编写《福州方言手册》(A Manual of the Foochow Dialect),成为西方人初学福州话的基础读物。1910年,欧德理的《广东方言字典》出第二版。1911年,戴维斯(D. H. Davis)与薛思培(J. A. Silsby)编纂出版《上海土语华英词典》(Shanghai vernacular,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1913 年,英国长老会传教士甘为霖(W. Campbell)编纂出版《厦门音新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Amoy Vernacular Spoken throughout the Prefectures of Chin-Chiu, hiang-Chiu and Formosa),应用甚广,对象已不再局限于西方人,人们简称它为“甘字典”。为了适应时代需要,1923年,英国长老会传教士巴克礼(T. Barclay)补遗出版《厦英大辞典增补》(Supplement to Dictionary of the Vernacular or Spoken Language of Amoy),篇幅约为杜嘉德原著的二分之一。21世纪初,马礼逊1828年的《广东省土话字汇》与欧德理1910年第二版的《广东方言字典》被列入亚洲研究的西方历史经典丛书进行重版。
        国语词典方面,1905年,德国人赫美玲(K. Hemeling)出版《英汉口语词典》(A Dictionary from English to Colloquial Mandarin Chinese)。1911年,加拿大传教士季理裴(D. MacGillivray)获购司登得《汉英合璧相连字汇》的著作权,推出修订版《华英成语合璧字集》(A Mandarin-Romanized Dictionary of Chinese with Supplement of New Terms and Phrases),收录大量当时的新词汇。1912年,翟理斯的《华英字典》出版了三卷本增订版,直到1968年还在美国重印,堪称20世纪上半叶最流行的汉英词典。1926年,美国传教士芳泰瑞(C. H. Fenn)出版袖珍版《5000字典》(The Five Thousand Dictionary: A Pocket Dictionary and Index to Character Cards of the Yenching School of Chinese Studies),基于他为北华协和语言学校编写的教材编纂而成,特别适合初学中文者。1931年,澳大利亚传教士马修斯(R. H. Mathews)在鲍康宁《汉英分解字典》基础上历时三年修订出版了《汉英字典》(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1996年,美国汉学家德范克(J. DeFrancis)主编、多位中外学者共同参与的《ABC汉英词典》(ABC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出版,并于1997年在上海影印出版,被中国语言学家周有光誉为汉英词典史上的一座里程碑。2001年,卫三畏的《英华分韵撮要》(1856版)和《汉英韵府》(1874版)作为亚洲研究的西方历史经典被英国和美国重新出版发行。其他语种方面,1984年,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出版该所汉学家编纂的四卷本《华俄大辞典》,是迄今为止苏联出版的规模最大的一部汉俄双语词典,“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苏联汉学家在汉语研究领域的独特传统和研究成果”(顾柏林 1986)。到2013年,俄罗斯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针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包括出版了六卷本的《中华文明大典》、《中文大词典》等。波兰华沙大学东方语文系主任W. Jabłonski主持编纂《汉语-波兰语大词典》,其学生J. Chmielewski采用历史比较语言学方法从事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研究,特别致力于汉语-波兰语词典的编纂(参见劳宁 1965)。德国科隆大学印度东方学研究所注重对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的研究与分析,编纂了很多词典,例如《纳西语-英语词典》、两卷本《纳西-英语百科全书》等。
        专科词典方面,1902年,教育会狄考文(C. W. Mateer)编纂《无机化学名词中英对照表》,1904年又完成《术语词汇》(Technical Terms, English and Chinese),涉及50多种科目;1906年,富格森(J. W. H. Ferguson)出版《邮政成语辑要》(A Glossary of the Principal Chinese Expression Occurring in Postal Documents);1908年,英国传教医生高似兰出版《高氏医学词汇》,同年税务司文林士(C. A. S. Williams)出版《海关商务英华新名词》(Anglo-Chinese Glossary of Modern Terms for Customs and Commercial Use);1911年,吉特(L. de Gieter)编纂《英汉商业学字汇》(An English-Chinese Handbook of Business Expressions used in Banking)。此外,还有《西药摘要》、《中西药名目》、《中西度量衡表》、《中外病名对照表》等。
        4. “词典”镜像中的东方学演进趋势与特征
        文献史料是社会历史的永恒化石。作为一种特殊文献样式,词典文本是东方学语言学科领域采用的一种重要技巧与呈现方式,明显折射出东方学在其演进过程中的诸多发展趋势与特征。
        4.1 “传教士汉学”
        西方早期汉学本质上是“传教士汉学”,时间从1583年耶稣会的入华开始,这是整个西方汉学的源头、基础与根基。在这一时期,西方对中国的研究主要局限在传教学领域,汉学家主要都是入华传教士,在他们留下的许多“千古不朽之作”中,词典绝对是显性的汉学标记,这从前面列数的词典项目完全可以看出。对于意大利耶稣会士利玛窦和罗明坚而言,他们合编的《葡华字典》是确立其“传教士汉学”时期西方汉学真正奠基人的重要因素。到19世纪英美新教传教士来华,尤其是1814年西方汉学进入“专业汉学”的成熟期,传教士仍然是汉学研究的主力军,“新教传教士在汉语学习和研究上更注重工具书的编写”(孔陈焱 2006),他们编写的汉语词典促成了西方人学习汉语的新高潮。据吴义雄(2001)统计,在1849年前西方各国学者编著的字典类书籍达40种,其中新教传教士编写的就有17种。美部会传教士卫三畏是一个典型,他“汉语研究最主要的成果乃体现于在华四十多年间编撰的一系列字典”(孔陈焱 2006),他的《汉英韵府》是许多年来新教与天主教传教士们工作的集大成。美国汉学正是开始于1840年以后新教传教士,而卫三畏返回美国后创立耶鲁大学汉学系,则由此拉开了美国汉学研究的序幕。到了20世纪,尤其是上半叶,传教士仍然在汉语词典编纂方面颇有建树,例如英国长老会传教士甘为霖编纂的《厦门音新字典》,加拿大传教士季理裴修订编纂的《华英成语合璧字集》,都标志着当时汉学研究的新成果。
        4.2 东、西方学者合作推进
        东方学的发展离不开东、西方学者或传教士的合作推进。这一特点同样体现在其三个阶段中的词典编纂状况里。如果立足东方学的整体发展,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考察这种合作推进。
        一是微观层面的合作,即东、西方学者或传教士共同进行词典编纂。1626年金尼阁编纂的《西儒耳目资》就是在中国学者王征、吕维祺、韩云等人帮助下完成的;1847-1848年麦都思编纂的《英汉字典》得到了很多中国学人的帮助;19世纪后期及20世纪初期傅兰雅倡导的“中西名目字汇”项目,成果大都是源于他与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内中国同仁的共同努力;1996年德范克主编的《ABC汉英词典》是多位中外学者共同参与编纂的。二是宏观层面的合作,即东方学者加入到东方学研究队伍,共同推进、深化东方学进程。从19世纪末期开始,很多深受西方文化浸染、英语程度高的中国学者走上东方学舞台,以不同于西方东方学界的民族视野与充实材料而异军突起。1868年,邝其照出版《字典集成》(A Small English and Chinese Lexicon),这是中国人编纂的第一部英汉词典;1887年,易名为《华英字典集成》(An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出版了第三版,大量增加了对外贸易知识。1902年,谢洪赉出版《华英音韵字典集成》(English and Chinese Pronouncing Dictionary),这是我国编纂的第一部英汉双解词典。1908年,颜惠庆主持编纂了《英华大辞典》,成为当时“钻研西学者”的宝贵“津筏”。这些词典在大大满足了当时国人学习英文及西学知识需要的同时,也被很多西方人用来学习汉语与中国文化知识,在中学西传和西学东渐潮流中发挥出了重要作用。
        4.3 重视语言研究,奠定汉学学科基础
        语言研究是东方学的传统与重要领域,词典编纂则是这一传统的集中体现。事实上,东方语言学发展成熟,大型东方语言辞典如《华英字典》(6卷)、《梵文大辞典》(7卷)、《阿英词典》(8卷)、《华俄大辞典》(4卷)等都是重要标志之一。汉语词典在展现当时西方学者或来华传教士汉语研究成果的同时,与汉语学术研究互动,奠定了坚实的汉学学科基础。例如,1813年小德经编纂的《中法拉丁字典》,完全代表了当时专业汉学研究的水准。卫三畏更是一个典型,他的系列词典代表了19世纪中后期来华新教传教士在汉语研究方面的努力和成就。作为一部非常成熟的汉英官话大字典,《汉英韵府》是他长期以来研究汉语所形成思想的创造性成果,不仅为后来汉语的历史比较语言学提供了广泛的基本数据,其运用的方言比较研究法,创制的汉字罗马字母拼音法,更是成为西方人研究汉语方言学的基础与圭臬。1687年白晋编写的《中法小词典》本质上就是以拉丁文和法文写成的中文研究法,后来法国会士马若瑟(J. M. de Prémare)在此基础上编成《中文概说》(1728年),分析汉字结构与性质,被誉为欧洲国家研究和学习中国语文的“鼻祖”书。瑞典汉学家高本汉(K. B. J. Karlgren)的名著《中国音韵学研究》,有关福州方言的资料均用自1870年麦利与摩怜合编的《榕腔注音字典》。
        4.4 以传教、殖民为目的,但同时推动了中学西传和西学东渐发展
        东方学研究是主观的,对于那些“笃信”上帝的传教士或东方学家来说,终极目的并非为了普及、推广东方语言或文化,而重在传教、殖民。他们编纂汉语词典直接目的在于汉语学习,“砸开那道拒绝天国中的居民与一切说英语的人交往的障碍”(卢公明,转引自林金水、吴巍巍 2008:127-8),但最终却是为了帮助基督教和西方文化传入中国,把福音带给“汉的子孙们”,“使中国人同基督教国家的大众一起承认和崇拜真神上帝”,同时通过了解被占领地区及其人民有关的一切,向政府提供应对东方的“情报”和“策略”,辅助西方统治者对东方的殖民掠夺。耶稣会士构筑的一个基督教神话的中国就是典型说明。麦利一语道破天机:“我们非常希望能够把这些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整理的材料永久地传承下去,以便为后继者学习汉语服务。……我衷心希望这本辞典能够对学习汉语者有所帮助……更希望它能够推动在华基督教事业的发展。”
        但不可否认的是,东方学确实促进了东、西方国家各自的文化传播与社会进步,正如黄启臣(1999)所说:“一个不以传教士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效果和历史作用得以实现,这就是:耶稣会等传教士努力了解、熟悉和研究中国文化,并向欧美他们自己的祖国传播,同时又把西方国家的科学文化知识介绍到中国来;而中国的有识之士又通过耶稣会等传教士学习和吸收西方国家的先进科学文化知识,促进中国近代科学文化的发展。”对于东方国家与社会而言,例如闽台地区方言字典保存了大量闽台方言中业已流变的古音,创制了汉语拼音方案,促进了闽南白话字的产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闽台地区的文化教育;《西蜀方言》对研究19世纪后期成都语音、探究西蜀方言词汇的发展与演变有重要价值,同时有助于对19世纪蜀文化的了解;马礼逊的《华英字典》对汉语音韵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其厘定的一批对译英语的汉字新语则沿用至今;尤其是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国语词典对专科术语的重视,例如罗存德的《英华字典》增收了许多近代科技术语,卢公明的《英华萃林韵府》收录了几千条西方科技词汇,囊括机械学、化学等12个领域,以及在傅兰雅倡导的“中西名目字汇”项目下编撰的大量中英名词对照表或专科词典,对洋务运动以后统一各学科译名而推动中国现代学科的建立、帮助中国了解西方科技甚至前沿科技从而推动自身科技进步,都有着重要意义。对于西方国家与社会而言,例如马礼逊的《华英字典》收录的包括中国传统宗教信仰、历史人物、孔孟经典、教育与科举制度、古代科技、戏剧音乐、民俗民谚等的例句,卫三畏的《汉英韵府》收录的大量中国社会日常使用的专用名词、文言短句或习惯用语及有关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表格,卢公明的《英华萃林韵府》介绍的中国文化特别是福州地区的民俗、民谚及民间信仰,翟理斯的《华英字典》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系统介绍,季理斐的《华英成语合璧字集》收录的清末政府机关、官吏名称及中国传统文化词汇等,使得它们都带有中国文化与风俗百科全书的性质,在极大便利了西方人掌握中国文化与风俗知识的同时,促进了欧洲知识界“中国热”的兴起、汉学发展及欧洲近代思想文化的变迁,推动了中学西传的发轫与发展。
        
        五、结束语
        
        “东方学不是欧洲对东方的纯粹虚构或奇想,而是一套被人为创造出来的理论和实践体系,蕴含着几个世代沉积下来的物质层面的内含。”(Said 1978: 9)东方学归根结底是一种文化工具,一种叙事方式,不过在萨义德看来,叙事惯常采用的线性发展的信息提供方式具有危险性,因此,“宁愿采用百科全书或字典编纂这种横截面式的想象视野。”(萨义德 1999:305)可见,充分认识和利用词典这一特殊文本进行东方学范畴的史料考证与深度透析,毫无疑问具有考古学意义。本文只是立足中国汉学研究做了一种宏观上的类比与例举工作,囿于资料限制,尚不能具体而微地考证词典词条而进行深度史实、关系或机制挖掘与辨析,但抛砖引玉,我们期待引起大家对词典与东方学关系的重视,积极对东方学各/某个分支研究区域或分支学科进行针对性、条理性的爬梳与解析,重新思考东方学的历史真相、内在关系与运作机制,并完善甚至重构相应话语体系。
        
        参考文献
        
        Said, E. W. Orientalism[M]. Penguin, 1978.
        顾柏林:《华俄大辞典》的汉语词目[J]. 辞书研究, 1986 (3)。
        黄启臣:隆重推荐《澳门:16至19世纪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J]。 比较法研究, 1999 (1)。
        孔陈焱:卫三畏与美国早期汉学的发端[D]. 浙江大学博士论文, 2006。
        劳宁. 波兰的汉语研究[J]. 语言学资料, 1965 (5)。
        林金水, 吴巍巍: 传教士·工具书·文化传播[J]. 福建师范大学学报, 2008 (3)。
        柳若梅: 清代入华俄罗斯汉学家的满汉语词典手稿散论[J]. 辞书研究, 2010 (4)。
        容闳: 西学东渐记[M]. 长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1。
        萨义德: 东方学[M]. 王宇根译. 北京: 三联出版社, 1999。 
        吴义雄: “广州英语”与19世纪中叶以前的中心交往[J]. 近代史研究, 2001 (3)。
        严复:《华英音韵字典集成》序[A]. 谢洪赉主编.《华英音韵字典集成》.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02。
        
        陈伟,天津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博士、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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