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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诗人要充当先知

发布: 2016-7-14 19:32 | 作者: 徐敬亚



        ——在西木诗歌研讨会上的讲话
         
        记录者注:开始没有录上音,大致意思是(用木匠的比喻引入,徐说,我们都是木匠,木 匠夸木匠可不容易,但我们今天从各州各府不远千里来到凉州,坐在一起,共同鉴定、评论西木这个木匠的活儿,这本身是对诗人的一种敬意……我认为,西木的诗 歌默默诉说着人生的苦难,他关注内心胜于关注整个世界,苍凉之中透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忧郁,这是大诗人的境界,是那种直击人生、悲天悯人的情怀。我就是要找 与世俗对立的东西……
         嗯,听到了一些声音,感到了西木创作的某些背景,它们和西木诗歌里面的精神相当的不一致,我心里感到特别不舒服,我们没有很好的理解这位诗人,包括他刚才自己的表述,或许也不是特别的好。诗,写出来后,它已经不再单独属于你自己。你自己也可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诗。
        从最高的诗歌标准来说,我努力沿着这个我认定的标准——多年以来,中国诗歌在史诗方面一直比较欠缺,小情小景居多,大悲大悯太少。
        中国诗歌从八十年代从朦胧诗开始,由于八九年之后戛然而止,中国社会转入非常平庸 的,灰暗的,苍白的九十年代,九十年代诗歌洪流,诗人的描述中纷纷逃离诗歌,背向生命,十年时间里,诗人学会了上班,学会了生存。但是,非常平庸的,灰暗 的,苍白的九十年代,在生命意义上,也拯救了诗人,使诗人重新回到了正常的日常生活,也正是这种平庸,不可替代的平庸,使中国社会度过了那种激进的年代, 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节奏。那么二十一世纪之后,大量的诗人重新像狂犬病患者经过了若干年后的潜伏后,又旧病复发,大量的诗人开始重新写作。
        我说这个大概过程,意思是,一种平凡生活,一种无聊的日常生活节奏,正从高空中一天 比一天强烈地向下压来,诗歌敏感多疑的本性正在默默地向现实投降,面对油滑肮脏的金钱和细腻而残酷的现代生存压迫,诗歌的生命显得特别孱弱和无力,特别黏 气,失去血性,没有那种心惊肉跳的灵魂的尖叫和震撼。你看看那些自言自语软绵绵的诗,写一点小情小景,写几个生活片断,加几句情绪发泄,中国诗歌整体上已 经失去了对大悲大悯的处理能力。诗人们简单地浸泡在日常生活经验里,他们的灵魂匍匐着,只剩下了简单的肉体感觉……我承认这是一种“现代”,是消解了昔日 意识形态政治化的现代,但这种现代却是扁平的,空心的。是收敛了立体式自我感觉的小资现代。难道中国当代人的诗意空间、诗意构成,竟如此苍白吗。
        中国当代人的诗歌应该是什么?中国现代诗应该走向哪里?全世界的诗人们中没有哪一个 国家或民族有我们这么多的痛苦。中国人付出了太多代价,我们几乎遭受了人类历史上所有所有的苦难,所有所有的侮辱,耻辱,包括我们自己,自己的丑陋带来的 耻辱,我们的悲苦与迷惑,几乎是全人类所遭受全部苦难的总合。我一直认为,现在是中国几千年来人们内心秩序最混乱的一个时期。我们的信仰信誉完全混乱,我 们的价值体系完全混乱,我们的社会角色完全混乱,我们的纠错机制完全混乱……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非常诡秘的年代,我不说盖了多少房子,像猪圈一样盖那么多 房子没有太大意义……在地球上找不到第二个国家和种族像我们这样内心秩序紊乱,我曾经把中国称为五味杂陈“受虐之地”,像囚徒一样,像受难者一样,我们遭 受之虐,是人类历史上不可比拟的,我们还在不明不白地活着,多少不知所云的诡秘啊。但是,我们这个民族没有拿出精神产品,没有拿出可以与受虐相匹配的精神 产品,大量的人不过是一些写写汉字为表相地活着,像街上摆摊引车贩浆卖羹者一样,为了活着这个最大的功利而苟活着苟写着而已。
        但是,我在西木的诗里,看到了一种不同。他有句诗说:“我的内心有一种不可预知的信 使”,我看这个信使就是悲哀。究竟西木的诗歌成就有多高?就目前来讲,我个人负责任地说,他已经达到中国史诗写作中的佼佼者。我从西木的诗中读出了他的味 道,他的苦涩,西木内心当中有一种特别特别优秀的原始的苦痛和伤感,一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挫折与溃败感,那是生命的内核,生命的本质是悲剧的,大家一定知 道,生命的本质不是敲锣打鼓。但是,他内心的苦涩,那种原始的意,他还没有把它处理得更好,表现得更好。我觉得他的《长歌当行》比《病孩》更好。《长歌当 行》里蕴含的那种自然流露的巨大的默默忧伤,甚至是莫名的忧伤,我看了很对味。而《病孩》内容上过于平行,建筑上过于闪跳,似乎不太适合西木的内在情绪。 在一百段的结构里,像包饺子,揪剂子一样,把它切碎,闪跳,都影响了他情感的浓郁,也影响了连贯性,中间我也没有找到太多的衔接与逻辑关系,100段中没 有情绪的大起伏,也没有按线性时间写,中间靠什么逻辑关系推进的,情感的方向是什么?
        西木是具备大诗人气质的人,当然他还没有达到俞心樵的长诗《今生今世:到处都是海》 的那种水准,没有“那个人,始终被巨人们视为巨人,那个人,始终被小人们视为小人”的那种耶稣般的高傲。也没有“图书馆坐满翻白眼的人,少女心中蚊蝇的嗡 嗡声响成一片”那样的观察,还有“我的表情象游泳池起了大火……那是一种大气度,他还不能写出“那个神、神就在那里,神就象一架永远打不通的电话……这里 大自然也学会了自私,千山万水都在招财进宝,当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皮毛中活着,那就是伪诗时代……远达不到俞心樵的这种惨烈,高贵而绝望的地步。
        我也看到他《病孩》里面的大量短诗,我觉得,他不善于写短诗,西木是一个天然的写长 诗,写史诗的诗人,他的思维方式,似乎和短诗不是一个节奏。短诗需要在很短的句子里,很短的范围内,二十行到三十行完成意象、语言、节奏、情感、情绪、感 觉、理性等很多东西的转折过程。短诗往往是一个过程,一个短时间里完成的心里过程。短诗是不平静的,内部是起伏的。短诗不是刷——一下打开的一匹长布。长 诗类似长跑,节奏是相似的,用平稳的节奏长途跋涉,而短诗是闪跳的,一般短诗内部的诗意,没有十行是很难完成的,三五行更难转身,要想达到一种基本诗意的 展开和收尾,包括中间的转化,没有十行是很困难的。当然,如果有二十行到三十行,就能完成非常复杂的情感和逻辑关系。而西木的短诗,几乎是刷——刷——的 打开,它是一泻千里的瀑布当中的一段,它是打开的一匹布的一部分。他的整体的思路是展开一百米的长卷,他是善于这样打开思维的模式。一个人很难改变他的思 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是他从小到大的受到的文化衔接,遗传,基因和后天的所有机遇遭遇所形成的——我把它称为生命内存。你的生命内存是很难改变的,就像电 脑一样,你写的东西不过是你生命内存的放射和展现而已。我觉得,每写作者都要找准自己的内存,你的意识方式是什么,你的直觉模式是什么?你和世界的关系是 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感觉接受外界和表现示范自己都不一样,找对你的方向,你的方向正好是你内存的方向,你所发挥的优点恰恰是别人不同的地方,那 么你就对了。
        在我看来,西木的思维方式是抒情性的,他不大关注客观事物,主客体关系上,他更为强 调主观情感的抒写,所以西木是一位悲悯的、悲凉的抒情诗人,是一个具有大情怀的抒情诗人,是有可能成为大诗人的胚胎性的悲者,内心的悲者,我希望你能够再 往前走,再往前走可能就涉及到了灵魂,涉及到了灵魂与你自己的关系,我特别不喜欢你对于什么“共和国”呀,什么“伟人”呀,什么“领袖”呀,我觉得与你那 些悲哀的情调特别的不一致,如果要是我,我会坚决的把这些东西删掉。你的思维方式,你的世界观念,我觉得还有你与内心的悲苦不一致的地方,还有功名利禄在 你身上含充着世俗的肮脏,你的诗歌达到那么高的境界,你本应该去掉太多的小毛病,你的诗歌有人类的大悲哀,你的思想不可能和主流的功利的意识形态那么贴 切,你应该有大诗人(每个大诗人都具有的)哲学和美学的根,这种哲学是对世界的探望,你怎么可能简单的归到一个集团性的,一个那么功利肮脏的不洁的那种集 体意识中去呢。所以我觉得,你如果把自己作为一位世俗的诗人,我祝贺你,你已经成功了,该得到的都可以得到。但是,如果你有更高的想法,你想做聂鲁达,你 想做埃利蒂斯惠特曼这样的大诗人,你必须要抚摸整个种族的历史伤痕,和正在流血的当下伤痕,要代取所有的受苦受难的,囚徒般的生存者,喊出他们灵魂当中最 难表达的音信。我看了你的诗,立刻想到了普希金的《先知》……他连根拔出我这根血淋淋的舌头,撕开我的双唇,给我装上蛇的毒箭,用光剖开我的胸膛,把一块 燃烧的煤,压进我的伤口……大意是这样,我记不太清了……之后,我的心,便一跃而起……我想,那就是诗人的不同于肉体生存者们的精神使命。我的意思是,你 如果想当大诗人,你就要把自己设为先知,剔除许多不洁的东西,你还要想着走非常遥远的路:如果作为一位世俗的诗人,你可以选择游戏,可以不写,可以开欢庆 会什么的,可以享受这些舒服。但是作为一个精神远行者,路还很远,还很沉重。好!我已经自不量力的占用了太多会议时间,对不起,谢谢!
        2014年9月16日 甘肃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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