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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畫廊

发布: 2016-7-07 15:58 | 作者: 黃海



        五十年才有一次聚首的小學同學會,相見時男男女女多是銀髮人了,有縣長、法官、中小學老師、大學教授、商人、家庭主婦、醫生、護士、公司職員,幾乎涵蓋了社會的各個層面,卻都已到待退或退 休之年,青青校樹的畢業歌聲,猶在耳畔迴響,童年時代校園裡的青草味和歡聲笑語依稀可聞,一幕幕的光景在眼前與現實交映壘印……
        時光魔術把每個人從青嫩年華帶到感傷的晚年,多數人已兒孫繞膝, 彷彿逝去的只是眨眼間的一笑,而昨天已了。一個童山濯濯的男生, 站在樹蔭下拿著麥克風唱歌,頭頂反射著即將西沈的夏日陽光,彷彿 每個人又回到小時侯的樣貌神態,每個心版成了連絡了兩個時代的感
        光片,每個人都飄過同樣的念頭,五十年只是一剎那罷了,實在分不 清楚時間怎樣在人世進行幻化成長和衰老的魔術。
        餘興節目是參觀超大型想像畫廊,它就坐落在都市的繁華地帶,一 座聳立雲霄的高塔式的建築,在那兒可以俯瞰整個大台北,進入永恆,透視人生與宇宙的終極的祕境。
        ★
        在想像畫廊裡,我們是旅者,探首窗外可以見到五彩霓虹在都市的 眾多樓房中眨眼閃耀,台北街上車如流水人如蟻,忙忙碌碌的情況和過去每一天似乎都是一樣的,迴廊裡,掛著數不清的千篇一律的人臉 照片,都是以我為主角的攝影畫像,前一張與後一張,幾乎是一模一樣,看不出任何差異,朋友,且慢感到單調無聊,處身在一個滿是複製畫像的迴廊裡,如果我不告訴你真相的話,你無法明白時間軌跡的 奧祕。我把生命中每一天的自己外貌都製作成了畫像,貼在迴廊的牆 壁上,每年就有三百六十五張畫像,閏年多了一張,它們都是真真實 實的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天,都留下了清楚的畫面印象──今天的我與昨天的我,昨天的我與前天的我,前天的我與大前天的我……依次排列,每一張畫面的外貌幾乎是完全相像的,無法分辨彼此的差異。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就像每一張幾乎不變的畫面,我們盯著掛在牆壁上的每一張臉,逐漸加快速度移動視線,畫像上的臉貌變化也在不知不覺中進行著,我前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的樣子,以至於前一年兩年的樣子都出現了,不知不覺中,空間畫面已經變成了時光隧道,不記得當初我是怎樣從兩鬢霜白、頂上微禿的老年人,變成雙目烔亮,神采俊逸的美少年,所謂朝如青絲暮成雪,忽然時間反轉, 人生畫面倒轉,順著迴廊往下走,時間也在飛快的往後倒退,我也越來越年輕,一年一年的倒退回去,我們終於走到孩提時代當初分手的地方──也就是四十年前高唱驪歌的那年,於是,大家一起手牽著手唱著青青校樹,萋萋芳草的歌,跌入童年時間的河流裡,想像與現實交錯重疊,我們感到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恍惚和不可思議。
        設計這趟旅遊,是對時間邏輯的玩笑與質疑,如果今天的我與昨天的我是完全一樣的,那麼第一張《暮成雪》和最後一張《朝如青絲》 也必完全相似,現在的我與畫面中的人也必一樣青嫩俊俏,所有的人 也都沒有例外。最後,機器快速的倒轉畫面,回到我出生時的第一張 照片,我把它放大,成為立體三度空間的壯觀大畫面,甚至可以聽到出生時的哇哇哭泣聲,站在畫面中沈思默想,依稀每個人多少有著難以言宣的失落和傷懷。
        初生的嬰兒消失不見了,所有的旅者都飄浮起來,進入隧道一般的黑洞,恍惚是置身在母親的產道裡,模糊脆弱的人體,就在黑暗中一
        個母親的子宮裡掙扎踼動著手腳,最後,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小小的 點,那就是最初的人形,我的來源,一如每個人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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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像畫廊的身歷境超大畫面影像,呈現出開啟了的一個大窗子,眾多旅者隨著鏡頭飄出窗外,以君臨萬有的視界感覺到有若置身天空自由自在飄翔著,起初是熟悉的台北繁華街景,高樓大廈林立,摩托車與汽車塞滿了每條道路,污染的廢氣蒸騰成一層薄薄的黑色雲霧,行人像魚群在污濁的池水中游盪著,淡水河是台北的一條穢氣薰蒸的排 泄管道,兼作垃圾場,與台北光華亮麗外貌極大的不相稱,漸漸的,在水晶耀眼與雷電交加中,天地變色,成排成列的樓房縮陷入地底,烏煙瘴氣的都市景觀不見了,朦朧中出現眼前的是一片美麗澄明的大湖,四周密密生長著蓬勃魁偉的樟樹,那圓錐狀的白色花朵在綠色野地有如眾多耀亮的眼眸,在風裡閃動,清幽的湖面上有搖槳的船在碧波裡盪著,眼前正是一幅熟悉的中國山水畫,湖的四周有原住民居住著,過著打獵捕魚的生活,攜帶種子和農具的漢人,逐漸來到,在河 流沿岸墾荒種植,西方的船隊也從天連海海連天的那邊出現,逐漸駛入大湖裡,天地悠悠,景像如幻,旅者與天地已經融為一體。
        空中傳來宏鐘般如神祇般令人敬畏的解說:「一六三二年,西班牙的船隻溯淡水河入台北漥地──當時台北還是個鹹水湖。而當漢人大批移居台灣時,獨木舟仍然是很多湖泊河流上的主要交通工具。」
        旅者心中悸動又感動,真能相信這一切僅僅是三百多年前的景象? 眾多的唏噓和心頭的撲撲之聲,有如野地裡噴出清泉的微響。來自住洋房享冷氣開汽車的現代的旅者,如何能夠想像熙熙攘攘的台北,當年曾是青山綠水的翡翠世界有如蓬萊仙境?獨釣寒江雪,孤舟簑笠翁 的情景?與現在的人煙稠密,連呼吸都感到要窒息的境遇,真是不可 同日而語。超大畫面呈現了台北曾經在一九六三年的葛樂里大颱風來襲時,被水圍困成了水城的景象,在全市斷水斷電半癱瘓的狀態下,還真的有獨木舟在街頭巷尾出現,兜售食品或日用品,兩種時空環境的疊影,格外引起觀者的思古幽情。
        眾多的旅者似天地間的遊魂,時間和空間已經沒有分際,人是被自然揉捏在的一起的小個體,七情六慾只是自然冒出世界的泡沫或嘆息。身在雲深不知處,美麗之島的蓊鬱山林和處處花海,奇幻迷人,到處可以看到樟樹、紅檜、扁柏、相思樹、鐵杉、筆筒樹等構成的綠野 山巒,而草澤植物中,蘆葦、濱雀稗、盬汁草、舖地黍、白茅、白花、馬鞍藤、苦檻藍、姬草海桐…平常都市裡未嘗得見的,都一一呈現, 旅者幾乎可以聞到那種盤古開天以來的清鮮空氣。
        旅者飛昇得更高更遠,視界更加遼闊,台灣與大陸之間的海峽景觀倏忽呈現眼前,差不多一萬年前,海峽還曾是陸地,台灣與大陸隨時可以互通,人和動物在這片廣闊的天地間居住遷徒是很自由的,鏡頭掃過的大地是一片清寧祥和,日出在遙遠寧謐的地平線上,青山草原與雲霞共旖旎,生物與人只是大自然的點綴。旅者都在驚嘆,如果人間還有什麼賞心悅目的事,經歷一次這樣壯麗旅遊就已足夠銘心刻骨,真有幾輩子的話也忘不了的。
        無形的時間與空間似水似霧似光一般化開了,光沫四散,旅者化身為無數粒子,視野更開闊,置身太虛之中,目睹整個星球的形貌,地球和月亮越來越小,甚至連太陽的光芒也只是個小小的圓盤,九大行星早已隱去不見,太陽逐漸縮小,成為星光中的一點,壯麗璀燦的銀河和星雲,有如天空中的耀亮的錦繡,即使光在太空中行走一年的距離,都不足以做為此次旅行的計算尺度,一萬年、百萬年,只是宇宙中剎那的微秒,人的一生甚至不如星星的一次爆炸眨眼。
        終於,眾多的旅者以超越光速的粒子向宇宙最深沈遙遠的邊疆飛去,差不多是一百五十億光年的遠處吧,那是一個幽暗神祕的隧道,出口處有模糊的光暈在招引,如宏鐘似神祇的聲音在表白:「宇宙在誕生時是個比基本粒子更小的超迷你宇宙,是個不可思議的原點。」
        抵達宇宙的原點後,旅者恍然有所領悟,宇宙誕生與人的誕生竟然不可思議的對應著,都是從神奇的原點開始的。老早有人在懷疑,人只是重演宇宙的生和死罷了,許多瀕臨死亡的人都有類似的經歷:在 欣快的漂浮狀態中看到隧道和光,逐漸向出口的方向漂浮。仔細追究起來,大約人在死亡時,意識會飛快的回溯一生的經歷,甚至回到出生的原點,就似嬰兒通過母胎的產道面,掙扎向外面有光的世界,一如宇宙從太初超微小的密集原點爆炸,成為大霹靂火球,而太空中的星球因為死亡而爆炸後,產生的原素灰和星際間的氣體雲,所含有的鈣鐵等原素,正是製造人體骨骼和血液的主要成分,形成了人的皮膚與神經,人的來源,竟然和宇宙有著神祕的關連,正是中國古來所謂的天人相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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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分明是宇宙戲劇的主宰,畫廊的影像幕呈現的大窗口恢復現實景觀,台北的繁華街景一如平日,是個聲音與色彩紛亂迷人的大染缸,它也是在三百多年前的鹹水湖上,盤據著眾多的水泥叢林,隨時蒸騰著煙霧和生產垃圾的城市怪獸。就是不明白,人間總要發生這麼多的糾葛爭端,從總統到販夫走卒,從海峽這邊的彈丸小島到另一邊的大陸中國?十幾億人就有十幾億個心靈,每一個心靈都似一個奇妙的宇宙,卻總是在貪婪中爭競彼此吞噬占有,每個人腦都有一百四十億個神經細胞,每天都要死亡三十萬個,直到軀體衰老,誰說這種情形不像人間的爭戰和宇宙星球演化?
        畫窗再度開啟,旅者要向未來出發,無數鑽石般的光芒,在眼前熠亮,彷彿伸手隨時可以抓它一把送進口袋,倏忽一陣風捲殘雲,整個星球已經盡收入目,一幅活生生的世界區域地圖已經攤開來在眼前慢慢的展示轉動,突然可怕的覃狀雲在中東地區上升,廣大的油田在核子爆炸中全部被掀翻了,火光沖天,就像千萬個太陽在天空燃燒,隨後黑煙蔽空,即使在大白天也看不到大地之母的太陽,整個星球很快的被可怕的黑雲所籠罩,所謂核子冬天促使地球提早進入冰河期,最後連海洋也凍結了,地球成了一個冰星。
        在冰雪的侵襲下,人類大量死亡,許多地方恢復了穴居生活,喜馬拉雅山的雪人繁殖得特別快,甚至向人類學習語言,終於與人類雜居在一起,台灣海峽結了冰,雪人就從大陸移居到台灣來,到了天氣變得較暖時,雪人想要回去大陸探親了,雪人與人類成群結隊的跨過台灣海峽前往對岸,人性與獸性在便又混雜成為新的人性,而對岸的族類也大批的往南遷徒,甚至衝向太平洋尋找新的居住地。
        另一個文明在浩劫後建立起來了,新人類在受創中學習宇宙宏觀的法則,百多億個細胞的腦袋,進化到等同於銀河系千億個星體的數目,變成頭腦發達碩大而四肢萎縮短小,與機器結合的金剛不壞之身,發展出神祇般的智慧生命,每個人的心靈都像佛陀一般的仁慈,而包納萬有。一位先知在觀察夜空星象時,發現一個形貌似嬰兒的銀河,而不禁吶喊歡呼起來。
        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過去了,也許人類只是地球的過客,那麼地球再過五十億年呢?相對於我們同學分別再相會的時間,是一億倍吧,不多久,太陽成了一個「紅巨星」的大火球,面臨死亡開始膨脹,而地球的大限也已經來到,地表的水分全部蒸發淨盡,生命消失,想像 今天所見到的蔚藍天空,都給紅色膨脹的太陽整個佔滿了,如果還有人在地球,只消看到這幅景象就會恐怖得發狂。最後,地球連同水星、金星捲入太陽裡面,成為太陽的一部分,算起來星球的壽命也不過百億年罷了,和人壽的百歲同樣都有相同的極限。
        搖籃中的嬰兒終究會長大,地球只是人類的搖籃,時間畫廊的旅者想像著宇宙的終極,那必定是在無限遙遠的未來,但一定還是會來到的遙遠未來。人是用星球的碎片所打造的,當智慧的生靈以星雲為臟腑,粒子為神經,光能為血脈,星球為細胞,就是那惟恍惟惚,有物混成的渾融狀態,變成人天合一了。那麼,在宇宙天人的最後結局呢?就像某些人在死亡時幻見的光和隧道,想像畫廊終於映出了生命隨著宇宙同朽的剎那──如果生命能夠與宇宙同朽的話──前面一縷微 光在招引,生命與宇宙的原形必須衝向那微光的盡頭才能得到答案, 終於衝向光的盡頭,依稀傳來一種莊嚴的天聲混合著人聲:「把這個孩子拿掉了,真可惜。」原來我們活在一個被墮胎的宇宙裡,宇宙正在等待著另一次懷胎出生。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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