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海邊露營是一件新鮮有趣的事，對我這個少年人來說，絕對是增進見聞與提升見識的一大步。我們搭好帳篷後，爸爸便以海洋學家的身分，介紹有關潛水和魚類的知識，他說了好多，即是我似懂非懂的，只有海邊的風景風浪是我熟悉而能體會的。
我和哥哥到沙灘撿貝殼，爸爸說起沙灘邊的沙蟹、沙蠶、槍蝦、文蛤、簾蛤、寄居蟹等不同生活習慣，課堂上老師也曾介紹過。
我沒有心思聽爸爸的嘮叨，自顧自玩起來，只穿泳褲裸體仰天躺下，撒上沙子，讓身子埋在沙堆裡，哥哥阿旺也幫著堆沙在我身上，直到蓋滿我軀體四肢，只剩頭和腳掌外露。爸爸瞪著我笑，雙手擺在背後，突然一出手，丟出一隻螃蟹在我胸口，螃蟹橫行著，眼看就要衝向我臉頰邊，爸爸又出手撥開牠，我才松了一口氣，解除一個小麻煩，忽又覺得自己兩隻腳掌奇癢無比，原來哥哥故意摳我，我忍不住格格大笑……天空中的雲朵有如一個戴著皇帝冠冕、滿臉鬍鬚的人對我注視，我看得出神，它越來越像一個古代的皇帝像，就像我在教科書或電視、電影上所看過的古代皇帝樣子。
忽地，爸爸和哥哥不見了，大概是故意躲起來，跟我玩躲貓貓。
我撐起上身，讓堆疊在身上的沙土散落分解，正好面對一個滿臉鬍鬚、肥胖臉、粗眉大眼的老伯、苦著臉瞪我，我嚇了一跳，一骨碌站起來，楞望著他：「老伯，您是……」
「我也是來玩的呀！我姓秦，我在找我兒子，你……長得好像他，你不是扶蘇吧？」
「秦伯伯，我舒服！很舒服！」
「哈，我找兒子扶蘇..可沒問你舒服不舒服。」
我急搖著頭。從他眼神透出的急迫焦慮樣子，所有正在急切尋找孩子的爸爸媽媽，深情和愛心都是一樣的。
秦伯伯拉著我的手，仔細看了看，粗大的眉毛擠糾成一團，打了結的臉擠出不解的焦慮，凸出的兩眼閃著的淚，不知在感傷什麼。我身上全是泥沙，臉上也汙了一團沙，急急忙忙拍打臉上身上，抖落土人的形像，忍不住問秦伯伯：
「你兒子扶蘇，他多大了？長得跟我像嗎？」
「他呀！……他……」秦伯伯搔搔沒幾根頭髮的腦袋，久久才說：「看起來比你大多了，他…..我看錯了，他是大人了，你還是小孩嘛！只是他長得比你高罷了！」
我挺著胸脯、墊高腳，雙手握拳，故意咧開嘴笑，撐大自己臉部、胸部、做出一副大力士的樣子，自己膨脹自己，說：
「我不小囉！我滿十四歲，快十五囉！」
「小陽，看我的！」突如其來的一聲吆喝，沖著我潑來一身冷水，我有如瞬間掉入瀑布一般，水淋淋，驚訝兼且痛快，一時張不開眼皮，朦朧模糊見到我哥提著水桶仰天大笑。
「阿旺！」我跳上前撲到哥，揪著他光滑油亮的雙肩，用力扭捏一陣：「起來，別欺負我嘛！」
「來，我們一起下海去！」阿旺起身嚷著：「爸爸等你呢！」他回頭瞄一瞄身後的怪老伯，拉著我走。
我跟著哥哥在沙灘上奔跑吶喊，縱身投入海裡，游著遊著，兩手猛劃，兩腳拚命打水，直到腦袋瓜碰到別人的救生圈，才站起來。秦伯伯還拿浴巾給我擦身。爸爸也從海裡遊回來，看到秦伯伯，好意跟他打招呼，卻被秦伯伯拉住了，用著我聽不到的聲音，附在爸爸耳邊說了什麼悄悄話，爸爸點點頭漫應著，不當一回事，轉而皺眉瞪眼，表情詫異，爸爸好奇地打量著秦伯伯，之後與他寒暄握手。
秦伯伯滿意地微笑著，肥大粗壯的軀體在火熱的陽光下顫動著水珠晶亮反光，他彎身撿起剛才掉落沙灘的遮陽帽，拍落沙子，戴到頭上，我突然想起剛才躺在地上時所看到的天光雲影人像，有如帶有威嚴的古代帝王，那不正是他嗎？一轉身，秦伯伯微僂的身影已消失在沙灘人潮裡。
「爸爸，剛才秦伯伯對你說什麼？」我好奇地問
爸爸一時愁眉不展，手撫著前幾天發生小車禍被撞擊的胸部，顧左右而言他：
「沒什麼啦！我們還要準備潛水呢！今晚歇會兒，明天玩個痛快。」顯然爸爸有意逃避我的問題。
哥哥抓了幾隻寄居蟹和貝殼，放在臉盆裡，拿來跟我逗著玩，他也在問剛才那個胖老伯跟爸爸說什麼？是不是爸爸以前見過他？爸爸一臉沉默，不願多提。
晚上，我們在帳篷邊生火，三人圍坐著，討論潛水應該準備的事項，爸爸告訴我們附近的海底地形，人工魚礁再過去就接近傳說中有名的黑水溝，海流很急，以前從大陸到臺灣移民的船隻常翻覆在此危險海域，如果打撈海裡，可以找到沈船，甚至找到荷蘭船，但是深海作業，不是簡單的潛水設備所能應付的。海底是個神秘莫測、危機四伏的所在。
我想到旅行車上還有我愛吃的魷魚絲、藍梅汁、可口可樂等飲料，趁著爸爸和哥哥在講如何認識天上的星座時，我回到旅行車上拿東西，胡亂抓了一堆食品抱在懷裡，跳出車門，卻被什麼人撞了左肩膀，一個黑影從車廂邊閃過，似一頭笨重的怪獸，又像一個背重物的人踉蹌走著，消失在黑暗的樹林裡。
「站住！你是誰？」我大吼一聲，懷裡的飲料罐和零食塑膠紙包，在我驚惶激動中散落滿地。
哥哥和爸爸聞聲趕來，打手電筒往樹林裡照，只見一個穿著潛水衣，背氧氣筒的人正在樹林裡穿梭，一隻手提一袋東西，另一隻手拿一根棍子，可能是魚叉吧。
我跟在爸爸和哥哥身後，一路追過去，當爸爸和哥哥攔截到他的時候，那人站住了，故意打亮手電筒照地面，讓亮光散射，另一隻手握著拳頭，伸到頭頂，手腕在空中劃圈圈，我看懂了，爸爸教過我的潛水手語，這是表示「全體集合」的意思，我走近前去，看清楚他長相，似曾相識的一張面孔：粗眉大眼、頭髮稀落、目光烱然有神，又帶幾分迷惘。
「秦伯伯！」我不禁叫起來。「你也潛水嗎？晚上很危險呀！」
「啊！秦伯伯嘴角在流血呢！」哥哥的手電筒照亮奇怪老伯嘴角邊掛著一抹鮮紅。
「沒什麼！剛才摔了跤……」秦伯伯把爸爸拉在一邊，又悄聲對爸說了幾句話，好像有什麼秘密。
爸爸又把哥哥拉過去，對哥哥耳語幾句，好像怕我知道什麼，我不禁跺著腳嚷道：
「到底是什麼『限制級』（注） 的話嘛！怕我聽到？」
爸爸和哥哥都不約而同笑起來，隨後，默默跟著老伯走了。後來，哥哥陪我回去帳篷先睡覺，哥在我身邊才開始打鼾，我卻忍不住好奇，搖醒哥，問他秦伯伯到底跟他說了什麼，哥還是不說，我好生納悶，直到爸爸回來，我聽見旅行車裡播出輕柔的古典音樂，還有爸爸正用手機和媽媽講話的聲音，我忍不住從帳篷裡沖出，問爸爸究竟怎麼回事，爸爸搖搖頭，支吾了半天說：
「那個怪老人要帶我們去找龍王公主啦！」
「爸爸真會開玩笑！」我輕捶一下爸爸的背，說：「喲，爸爸找他幫哥哥作媒嗎？」
直到爸爸也躺下來睡在我身邊，才說明真相：「秦伯伯要帶爸爸和哥哥走，說是要去看一具漂來的屍體，是不是他兒子，結果發現是溺水的遊客，我們擔心小孩子看見屍體不好，所以不敢對你說，不希望你跟著去。」
「那麼中午他又對你說了什麼呢？」
「他說他認識爸爸，知道爸爸最近出過小車禍，起先我嚇一跳，後來才知道他是從一份『海洋通訊』上看到的消息，裡面也有我的照片。所以，他就一直注意著我們。」
爸爸臨睡前又補上一段：「最可笑的是：他自以為是秦始皇，吃了長生不老藥，從兩千多年前一直活到現在，他本來要把他的王位傳給兒子扶蘇，後來他和兒子被封閉在兩個銅制的圓球裡，沈到海裡去，等待著有一天被人發現救醒，現在他自己從海裡上來了，他在找兒子扶蘇，因此，要是海濱發現什麼人溺死，屍體浮上來了，他就格外緊張，擔心是他兒子死了，從海底銅制的圓球裡漂上來了，所以，他一定要去看看，他知道我是海洋學家，希望我也能幫他忙，打撈那只藏著他兒子的圓球。這不是癡人說夢嗎？別當他一回事！睡吧！小陽，明天爸爸帶你潛水，才真過癮呢！」
★
穿著潛水衣，加上全套水中配備確實相當笨重，要不是我身體還算魁梧壯實，否則瘦小的人可能都撐不住的，為了潛水海底，必須安裝五公斤左右的墜重腰帶，加上面罩、蛙鞋、水深表、水溫計、氧氣筒、海底照射燈、潛水刀等不一而足。
由珊瑚所造成的海底世界，彷佛是美麗的公園，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忙忙碌碌遊走著，大群的金斑鯛好像千百盞金光閃閃的電燈泡，哥哥拿著水中攝影機對著牠們拍照，我緊跟在爸爸身後。人在水底下潛泳，重量變輕了，感覺飄飄然好舒爽自在，怪不得太空人模擬訓練要在水底下進行。
我看到海葵了，牠是海底動物，卻長得像植物，有如一朵朵盛開的菊花，有翠綠色、彩紅色、紫色或藍色、美麗極了、哥哥的蛙鞋拂過，牠們立刻把身子縮成饅頭狀，原來那些花朵部分是觸手、一圈圈？長長的葉片，圍繞著圓筒形的身體。成群結隊的海豚遊過我們身邊，牠們那寬長有力的尾巴，是游泳時的良好推進器。突然，我發現前面的岩洞裡有個我所不知道的潛水者，正在用手語向我們打招呼，他握著拳頭，在肩膀附近劃圈圈，意思是－－在這裡，有其他的潛水者。
當我們游過去時，大群的石班魚和細鱗石鱸、蝴蝶魚等從岩洞裡閃身而出，耀眼的色彩裡，我瞧見那個陌生的潛水者竟是秦伯伯，他做了另一個手語：左手在腹前握拳，右手掌張開，叫我們跟著他往前進。
爸爸的照射燈引導著我們跟在後面往岩洞深處潛去，暗黑中，穿過如髮絲般盤旋鋪陳的海藻，往更深處遊去，我們看到秦伯伯趴地掏沙，一個馬頭形狀的雕塑物半埋在沙土裡，他使用魚叉努力挖著，揮手要大家來幫忙，爸爸和哥哥趕來，哥哥忙著拍照，爸爸也幫忙挖掘，我接過爸爸的探照燈在旁打光。
最新评论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