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了。
一個人孤伶伶地在結城村的老家過世，第二天才被鄰居發現。
上個禮拜四的中午，天氣晴朗甚至可以說稍微炎熱，巴黎的陽光以黃金顆粒狀耀眼地撒在巴黎第八大學的校園裡，那時我坐在鮮綠柔軟如地毯的草地上和一個有著褐色眼珠的同學一起吃充當三明治的午餐。
她從巴基斯坦來這裡學雕塑藝術。
我來學油畫。
我和她兩個來自異鄉的女孩兒很快地因為「在異鄉」的緣故而熟絡起來，但她好像交了男朋友，最近常熱線不斷的－－
也是因為在吃三明治的時候，她接起了手機跟好像是男友的人講話，我才把13吋MAC筆記電腦打開，發現信箱裡躺著一封不知道是誰寄來的Emai。
那時候楓樹的葉子像篩漏一樣，讓部分陽光穿過了樹梢在電腦螢幕上晃動，光與暗的幻變，好像是人生際遇的不斷搓合與變化。我歪著頭思索了一下，但手指頭比雜亂的思緒更快，輕輕滑動筆電上的軌跡板，打開Email發現是來自臺灣的信件，一個自稱律師事務所的人告訴我，我的父親過世這件事。
我楞住了，還以為是假的，絕對是惡作劇……
但一瞬間我還是腦袋空白，整個世界彷彿扭曲變了顏色，然後縮小、縮小，所有的聲音安靜了下來，只有我腦袋裡的血液如同潮水拍打礁石那樣在我耳內嘩然作響。我手心發汗撥打電話給爸爸，是的，撥打給爸爸。
雖然因為時差的關係，爸爸可能在睡覺，但這是重要的事情，我一定要立刻作確認……
我打了半個小時的手機，在結城村的老家，爸爸沒有接電話。
之後幾天，也跟律師事務所聯繫上了，我還特別輾轉聯繫上爸爸的遠親堂弟確定了這件事，但我還懷抱著這可能是假的消息回到臺灣。
「爸爸過世了這件事情一定是假的。」雖然我打從心底這樣相信，但那個會親暱叫我「小饅頭」的人，真的、真的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啊……
在我開著租來的汽車前往南投信義鄉山上的結城村，我是一面哭著一面握著方向盤前進，曾經握著我的手的爸爸已經不會在握我的手或輕捏我的臉頰了呀！
在我二十九歲的夏天。獨居的爸爸因為跌倒而過世，離開我了……
租來的白色四輪驅動休旅車疾駛在安靜的台十六線省道上，因為非假日的關係所以想要從這條公路前往丹大林道的遊客並不多，但這條公路的很多路段只是單線道而已，因此仍得在轉彎處小心對向來車。
公路沿著濁水溪削開了山壁而行，處處都有明隧道、防止落石的養護工程，還得注意前些日子可能因為颱風或者什麼原因而掉落的巨大落石。
而且真的有些巨大的石塊掉落在地面。
柏油路上的落石、路邊的蘆葦草和檳榔樹，生長青苔的水泥護欄，正開花的玉山針藺，更遠的山坡地上樟樹伸展枝葉，用不同角度的葉面承接穿透過山頭稍微濃密的雲落下的陽光。
我正駕車前往在爸爸留給我繼承的老房子，這是一個月以前在法國的我沒有想過的事啊！
我一邊駕駛一邊注意租來車輛上的衛星導航螢幕，以免錯過轉彎的路口。我已經十六年沒來過這山上了，因此即使那是爸爸居住的地方，是我家的老房子，但我在前往的路途中卻只能依靠電子儀器，想起來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這樣荒謬的事呢！
不管怎樣，我駕駛汽車經過了一個叫「地利」的地名以後，就得注意在第二座橋右轉橫越濁水溪，從衛星導航上找不到的產業道路往山上走。
四輪驅動的車子在草叢、灌木林和闊葉林間沿著柏油路前進了大約半個小時，經過了第一個村莊以後，可以逐漸感受到路邊植物的變化，灌木和芒草逐漸稀疏，甚至連樟樹也變少了，不久就看到松樹、檜木、杉樹混雜的坡地。
隨著高度升高，我搖下了電動車窗讓車子外面山裡的空氣灌了進來。因為是夏天的緣故，感覺山裡非常有活力，就像不斷播放輕音樂的廣播頻道，不時可以聽到鳥叫、蟬叫以及奇怪的蟲叫聲音。
我想起那年夏天，我和爸爸坐在搬家公司的貨車車斗上，這樣一路搖晃上山的事。
記憶裡，那也是一輛白色的車子，白色的貨車因為剝落了一些漆塊，還有些微凹的撞痕，所以看起來有些老舊，引擎每隔幾分鐘會定時發出一種奇怪而尖銳的聲音，如果走上稍微陡峭的坡度時速度會變得非常慢－－那時就會聽到搬家公司的司機先生更用力踩油門的聲音。
那時我非常、非常地緊張，如果我們的貨車像失去動力的紙飛機那樣從比較高的地方往下滑怎麼辦？
狹窄的山路不時出現破碎潮濕的泥土路面，有時貨車車輪像落入陷阱的野兔在濕泥中打轉－－我猜想車子非常重，因為貨車載滿我們搬家的東西，書桌、冰箱、衣櫃和整理箱。書、衣服、廚具、小家電或其他零碎的用品也分門別類裝在紙箱裡，另外還有一輛爸爸的舊機車，人造皮面椅子裂開得用膠帶纏了好幾圈的打檔機車，這些東西都固定在貨車的車斗上。我和爸爸就坐在車斗把背靠在木製的矮櫃上，兩個人都對老貨車行走山路的狀況顯得有些擔心，好幾次爸爸都問司機叔叔需不需要幫忙下來推車，但司機叔叔總是揮手笑著說沒事。
說沒事，就真的沒事了。
我們一次也沒有從貨車上下來推車。我和爸爸兩人只是憂鬱凝望著山中的景色，那是我第一次到這麼深山的地方來，也是第一次到爸爸童年時住過的老家。像風鈴般晃動的山間枝葉讓人覺得連耳朵和眼睛都感覺到風的涼爽，或者金色閃爍的陽光刺眼地穿過山林熱烘烘地照在臉上，像剛從烤爐出來的鬆軟麵包或撲在曬了一整天的棉被那樣舒服的感覺。
陽光熱烘烘的，但用力用鼻子嗅著，山裡的空氣稍微帶著濕氣，一種清爽的或者軟綿綿的氣味，呼吸那樣的空氣好像連心跳都可以稍微悠閒地放慢速度。
「我喜歡山裡。」我抬頭對爸爸說。
「是嗎？小饅頭不是說給爸爸開心的嗎？」爸爸的表情似乎鬆了口氣，我們匆匆搬離台北的家其實有不得已的原因，這不能怪爸爸，但爸爸他看我的時候多少會帶著自責憂鬱的神情。
「能夠看到一大片綠色的風景，非常的舒服。」
搬家公司的小貨車在緩慢的爬坡並且駛過幾個驚險的彎道，視野變得更加開闊，可以看到對面山坡上整齊有序地種植檳榔樹，像衛兵戍守某個山頭那樣立著。還有依據山勢開闢出來的果園和種植水稻的梯田，隱藏在樹蔭間可以看到低矮的房子，大多是黑色屋瓦的平房，也有用亮麗黃色、紅色鐵皮搭蓋起來兩層樓的房子，如果仔細觀察，家家戶戶都有水塔。
白鐵製的圓形水塔，比小貨車還大的巨大藍色塑水塔，甚至還有半個國小籃球場那麼大的水泥磚牆砌起來的水塔。
「他們用的水塔都好大啊！」我指著山腳下村莊某處的水泥水塔對爸爸說：「爸爸，你看那個水塔！真是超大的哪！」
「哪裡？」爸爸歪頭順著我手指比的方向探去，剛好貨車轉了個彎，水塔消失在路邊灌木和草叢間。
我們沈默了幾分鐘，然後隨著小貨車往前開，山下那處村莊又重新出現在我們視野。
「那裡。」我重新指著那個地方，又抬頭問爸爸：「這裡的人那麼會喝水哇？」
「那裡啊！那個水塔真的很大……這裡大多數的人家都會接山泉水喔！而且水塔的水主要不是用來喝的，是用來灌溉那些菜和果樹，你看這裡每戶人家的屋前或屋後都有一小片種菜的菜圃。」
我咬著嘴唇思考了一下。
「那麼，爸爸小時候也會種菜嗎？」
「我會啊！小時候你奶奶或你曾祖母在廚房煮菜時，有時會喊著我，叫我去院子裡摘小白菜、九層塔或辣椒之類的。」
「有小白菜？那也有小白兔喜歡的紅蘿蔔嗎？」我眨眨眼睛問爸爸。
「有。」
「那也有西瓜嗎？」
爸爸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尷尬地搖頭：「西瓜不是生長在山上的水果。」
「那可真不好玩。」
「不過我們老家有種芭樂，鄰居家也有犁子、梅子之類的果樹，大人們彼此會交換自己家裡種的水果。」
「那真好耶！不必到大賣場買水果。」
「不過現在不知道村子裡還剩多少人，很多人都搬下山了……」
在夏天耀眼的陽光下，爸爸微微冒汗的側臉顯得有些惆悵。
那時候的我輕輕碰著爸爸的手臂，他低頭看著我，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我歪著頭，把頭靠在爸爸的手臂上。
貨車搖搖晃晃的，我就在那顛簸的路途中瞇上眼睛睡著了。
是爸爸說了一聲：「啊！到了，是這裡。」我才被驚醒過來。
那時候暮色已經將天空染得一片橘紅，山裡的夕陽是那種非常清澄透徹的橘色，晚霞像被洗得即乾淨的鎏璃那樣發光，原本被陽光曝曬地鮮綠而刺眼的樹葉和灌木也變得柔和起來，在綠色的邊緣朦朧亮起溫和的黃色光芒。感覺吹拂臉的風也溫和了許多，像一層絲綢的領巾輕輕婆娑過雙頰。側耳傾聽的話－－那蟲鳴的聲音靜止了，偶爾還有高亢的鳥鳴。
是幸福的光影和聲音。
山谷間的群鳥在天空拉出了極長的影子，好像稍微一眨眼，影子就擴大變成黑夜。
但我低頭看看手錶，時間還早。山裡的天空暗得比平地早。
爸爸的家鄉，或者說爸爸以前的幾代祖先曾經居住過的村莊彷彿浸泡在鮮紅色染料似的。屋簷、牆壁或屋前的菜園、泥土、圍籬都摻入了異樣紅色的光彩。爸爸先跳下小貨車。
破舊的白色小貨車沐浴在從西邊山谷散射過來的橘紅色光線，顯得夢幻了許多－－
爸爸伸出雙手把我抱下貨車。
貨車正停在一處低矮日式建築的房子前面應該是院子的地方，但此刻只能夠看到雜草叢生的模樣。幸好院子部分地面鋪著碎石子，讓爸爸和搬家公司的兩個叔叔可以很順利地把貨車上的東西搬進那看起來非常古老－－連木頭的顏色都因為時間的關係而變成了黑色的老房子。
「這是以前爸爸和爺爺、奶奶住的地方嗎？」這是我來到這個叫做結城村的地方對爸爸說的第一句話。
我說話的聲音非常地輕，彷彿像細得看不見形狀的雨霧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是十三歲的我看見那比我年紀大上十幾倍的老房子時，打從心底對於歲月所留下來的痕跡一種無由來的敬意吧？
雖然那時候的我恐怕沒有這種自覺，只是想把聲音放輕，用氣音說話，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爸爸提了電鍋和電熱水瓶停下腳步，他點頭對我說話。
「是啊！爸爸很小的時候……比你更小的時候曾經住在這邊。那是你曾祖父、曾祖母還活著的時候。」
爸爸繼續提著手上的東西往屋子裡走，一邊指示著搬家公司的叔叔搬運大件物品。
我跟了進去，玄關後面是木板架高的廳房，廳房中間有個感覺起來可以烤火的地方，從那黑灰的痕跡看起來從前、從前的時候經常在那個地方使用木柴點火之類的。
爸爸說這個地方是日據時代時修建起來的，後來經過了幾次改建。屋子的前半部保持了日本建築的風貌，屋子後面廚房、浴廁和倉庫就改用紅磚頭和黑灰的屋簷建築。我第一眼就找到木板牆壁上的電燈開關，然後把日光燈打開。
繼續往屋子裡面走，好像探險那樣－－
因為怕黑的關係，所以只要看見電燈開關就一口氣通通打開。鞋子踩在發出吱呀作響的聲音，有一種雅致的味道。也許脫了鞋子走在木板的長廊上會更加有那種氣氛，不過現在就算了。得等晚上和爸爸一起把木頭地板擦乾淨再說。我想。
長廊盡頭的左邊有一架黑色的木製台子，台子上一個積滿灰塵的花瓶，我手指抹了一下，一隻小蜘蛛迅速爬進花瓶裡面。
通過長廊以後可以看到一個很簡陋的廚房。從瓦斯爐、抽油煙機型號看起來，說不定是古董級的東西哪！
在台北公寓的家裡，我也曾幫爸爸、媽媽煮過飯，因此我熟悉瓦斯爐和抽油煙機的用法，在明亮的日光燈照明下，我注意到瓦斯爐的電源確實有插在牆壁上的插座，於是墊起腳跟試著打開抽油煙機。
抽油煙機轟轟地運轉起來，我隨即關掉。
「呼！幸好還可以用。」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我的擔心是多餘的，雖然我們匆匆在房租契約結束前搬到山上，但爸爸他早在幾天前就請村裡熟識的鄰居長輩都檢查、維修過了……
我小心翼翼地在山裡狹窄的產業道路駕駛，皺眉回想這已經全然陌生的山徑是不是當年我和爸爸上山的那條路……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問導航系統這條路是不是「是不是通往記憶的那條路啊？」不過再怎麼樣高科技的產品，這種搭載GPRS的導航系統不可能為人類的記憶導航啊！
只得繼續抱持著懷疑猶豫的態度繼續沿著蜿蜒的山路往高處行駛。
約莫又過了二十幾分鐘以後，我看到了幾座陳舊的房子歪歪斜斜地「插」在山坡轉彎的地方。紅磚的模樣和白鐵製水塔上的紅色漆痕都可以和記憶裡模糊的片段畫面相參照。我把腦袋裡那住在山上幾個月的記憶片段從潛意識裡抽離出來，作為座標與現在眼睛看到的頸色相互對照著……
那屋簷的顏色，傾斜的模樣，房屋的位置確實是結城村最靠近山下的鄰居房子。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有種錯覺以為所呼吸到空氣的就像從前從前那些山居日子的氣味一樣熟悉。
「我回來了，爸爸。」握著方向盤的我，深呼吸了口氣並且在心底這樣說。
作者簡介：楊寒
逢甲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靜宜大學兼任助理教授，聯合報繽紛版及FHM專欄作家。獲優秀青年詩人獎、創世紀五十年詩創作獎等獎項。著作：詩集《我的心事不容許你參與》、輕小說《格物師的歷史書》及《來自異世界的清水島》，小說《櫻花的夏天》及教育類書籍《閱讀6招，讓你更聰明》等書。
＝＝＝ ＥＮ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