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我在空15军某师服役当兵。这是一个有着显赫骄傲历史的部队，当年朝鲜战争中出过不少战斗英雄，著名的黄继光就是其中之一。我所在团的王副团长也是个战功卓著的人物。据说，上甘岭战役，他带领一个班的战士，曾一夜之间端掉敌方多个暗堡而我方竟无一伤亡，其战绩载入志愿军战史。他被授予“特等功臣”“一级战斗英雄”称号，与特级功臣，特级战斗英雄的黄继光相比，真可谓是“王奶奶和玉奶奶，只差一点。”
在我的印象中，王副团长中等身材，身体壮实敦厚，一口浓重的河南方言。他出身贫苦农家，没上过学，入伍之后才学了一点文化，识字不多。因此，他给下属讲话或者读稿子就不免常常出点洋相。那年月不管讲话写文章，时兴引用毛泽东语录和诗词，但那诗词语录被王副团长说出来，则足以列入当今的《笑林广记》。比如，某次他在全团干部会上发言，一位团部参谋给他准备了发言稿，其中引用了毛泽东《清平乐•会昌》词中“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的句子，他不认得“粤”和“郁郁葱葱”几个字，就念成“战士只看南澳，更加有有忽忽”，惹得台下有人窃笑。听到笑声，他竟又自语道：“这是啥话，真别扭”，遂即招致一阵更大哄笑。又一次，他给连队战士讲战史，其间突然想起了毛泽东那句“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诗句，但从他嘴里出来，竟然成了“多少事，别着急，一万年很久，一件一件来处理，”让台下听众皆忍俊不禁。难怪有人说，听王副团长报告，比看师文艺宣传队演样板戏有趣。
王副团长文化水平低，这或许是他比别人“进步”慢的原因。我刚入伍时，他是团里的副参谋长，按照当时部队的习惯，称为七号首长。而与他同时入伍的，有的已经成为师首长。他资历渐老，又是战斗英雄，终于二十年媳妇熬成婆，被提拔了。据说，上级原本要将其“扶正”，任参谋长，为五号首长，但他识字少，读文件尚有困难，更不要说看懂军事地图了。参谋长要精通军事指挥，看不懂军事地图怎么能当参谋长呢。于是索性直接擢升为副团长，管后勤，成了三号首长。这也算是一种因祸得福吧。当然，这是坊间传言，不可为凭的。
王副团长虽是个粗人，但战士们却很喜欢他。虽不敢说是爱兵如子，但他体恤关心下级官兵却是事实。他没有官架子，从不骂当兵的。即使见到那些刚入伍的新兵蛋子，也会拍拍肩膀，说：“好好干，别想媳妇别想家，”说的年轻人不好意思红了脸。团部的通讯员、警卫员，差不多都曾被他叫到家中吃过饭。有的战士受伤患病，他还让老婆熬了鸡汤送去。有时候，团里或者师部放电影，他腰里别一把手枪，跑到下属连队的岗哨，替哨兵站岗，让哨兵去看电影。当兵的不敢，他竟然发火吼道：“我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个屁”。
记得毛泽东当年以汉绛侯周勃比喻许世友将军，批评其“厚重少文”。其实，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入伍参军的解放军官兵中，不少都是“泥腿子”出身，没有多少文化。像王副团长这样的并不少见。但他说话太不讲究，常常荒腔走板，乱说一气，终于还是给自己找来了麻烦。大约是在1972年吧，反正是我们那位林副统帅坐三叉戟飞机跑了之后，全国都在批林批孔，肃清流毒。我所在的空十五军属“重灾区”，自然首当其冲。一日，王副团长来到基层某营作批林批孔动员报告，他先说了林彪如何叛党叛国，又说空军中也有林彪死党。讲到忘情处，也许是想骂叶群，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电线短路，竟然鬼使神差骂道，“江青那个臭婆娘，真不是个好东西”。此言一出，说者尚不自知，满场在座的官兵却惊愕的张大了嘴。须知江青何许人也，伟大领袖的夫人，文艺革命的旗手，在当时，不要说骂她，就是任何不敬言行，都可能有牢狱之灾，性命之虞。王副团长语音刚落，自己也突然意识到了口误失言，顿时惊吓的一头冷汗，脸色煞白。急忙宣布散会，自己到连部给师政治部打电话报告，说自己说错话了，请师部派人来处理。出了这事，师里自然不敢马虎，旋即来人调查。鉴于王副团长是个战斗英雄，是个粗人，确属无心失言，此事最后的处理结果，据说是他被师长叫去臭骂一顿，大会检查并警告处分了事。
我当兵的时候，王副团长大约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如今如活着，至少也该是八旬老人。我希望他还好好活着，毕竟他是一个率性真诚、有意思、有情趣的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