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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鼎铉

发布: 2016-6-16 16:27 | 作者: 吴晓丛



        初次见李鼎铉先生是在馆里召开的一次职工会上,那时他刚调入秦俑博物馆,算是第一次在职工会上亮相。我观其形貌,个头不高,身材较瘦,面容黧黑,首如飞蓬。有同事对我耳语:“你看新来的这人像不像个劳改犯。不过,也许是个搞艺术的。”然而,这两点本属戏言的无端猜测,孰料竟全部言中。
        李鼎铉先生1941年出生于陕西岐山县一户士绅家庭。受家学影响,他自幼聪慧好学。1959年高中毕业后, 顺利考入西安美术学院版画系。在那个时代,对于他这样一个并非“根红苗正”的学子,实在不易。然而,看似命运为其描绘出一幅锦绣前程的美景,但其实只是和他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而已。1963年,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山阳县参加 “社教”运动。据说,在那一段时间里, 他就因为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被处分。但这并没能改变他骨子里喜欢议论朝政、针砭时弊,臧否人物的耿介本性。终于,1966年7月,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久,他就因为“反对文化大革命”,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获刑20年,从此在省第十八劳役监狱开始了漫长的囹圄生涯。
        此事的发生距今大约已经半个世纪了,鼎铉先生当年究竟说了哪些冒犯当权者的话,今天已经无法确知。对于他来说,那段经历必定过于痛苦而沉重,实在不堪回首,所以他几乎从不向人细说。我与他同事交往十余年,他不愿提及的话题,我自然也不便深问,以至于数十年后的今天,我曾向他的前妻询问,言及此事,她也竟是语焉不详。不过,恰在写作此文时,无意中在互联网上看到近年来岐山县法院的一篇关于房产租赁合同纠纷的民事判决书。据这篇法律文书所记,引起原被告双方纠纷的那套房产,竟然是当年剥夺“反革命分子”李鼎铉的家产。不难想象,在那个政治高压的岁月,鼎铉先生的几句不合时宜的话,不仅把自己送进了大牢,从此备受摧残,而且累及家人作为“反革命家属”被扫地出门,其境况该有多麽悲惨凄凉。想起这些情景,就不由人联想起清代那些文字狱案。不过又一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正不知有多少人因言获罪,一语成囚;又不知有多少人索性就被“就地正法”“斩立决”,或者瘐死牢中,相比较,鼎铉先生能活着熬出来,已属万幸了。
        1979年,对于当代中国而言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而于鼎铉先生来说更是一个迟到的春天。他的冤案平反,被宣布“无罪”释放。随后也恢复了公职、补发了工资 。1980年6月,“落实政策”中,他被安排在岐山县博物馆工作,次年调入秦俑博物馆,生活开始揭开了新的一页。只是这一年,他已年近不惑,一生中最风华茂盛的青春时光就这样被蹉跎了。
        由于所学专业的缘故,他被分配在博物馆陈列部做美工。于是因工作关系,我们之间也就有了较多交往。渐渐地,我感受到他蕴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种不屈服于命运的倔强和执着。每天除了日常工作,他不是读书,就是练字。毕竟有大学艺术专业四年的正规教育,不仅文章写得辞采丰瞻,声情并茂。一管狼毫,行草书法也写得像模像样。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期,学术界有关秦史以及秦俑的研究中,多少还残留着文革遗风,对于秦始皇乃至秦王朝的政治制度不免还是歌功颂德之声居多。这种氛围,对于鼎铉先生这个深受“文革”政治迫害的人来说,无疑仍是一种无形的精神镣铐,让他倍感痛苦。也无法忍受。在到馆工作不久,他就奋笔写下了《黔首的丰碑——秦俑艺术断想》一文。(1982《秦俑博物馆开馆三年文集》)以抒发胸臆。这里,我不惮词费,照录文章的开首一段:
        “每当我漫步在秦始皇陵和秦俑坑遗址,魂魄儿就飞到两千一百年前。我仿佛看到万千的刑徒正匆忙于屠刀下的苦役,他们那褴褛的衣衫、枯瘦的脸,看到工匠们满身泥巴,正在把一个个陶俑从黑烟弥漫的窑中抬出抬进,大火烤的他们面如黑煤,遇到一桶官吏们喂马的污水就拼命地往肚里灌,倒下去的就再也爬不起来。仿佛看到又一批反抗的刑徒被砍下头来,扔进早已挖好的坑中——这又有什麽妨碍呢?东边的大道上不是又送来一批吗?------日出日落,寒来暑往,陵园终于修好,秦始皇也终于没有找到长生不老的药,而是早早就死去。当生蛆的臭尸被埋入宫殿式的墓冢时,这些幸存的还抱有一线希望的工匠们也突然被活活埋掉……遐想至此,我又仿佛看到他们的愤怒、挣扎,听到他们临终前还在怀念远方亲人的心声……”
        直到今天,读这段文字,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愤怒。这篇看似谈论雕塑艺术的论文,不仅形式上完全不遵所谓论文的传统套路,其文词也是迥别时流,更像是一篇讨伐秦始皇暴虐的檄文。不难猜度,鼎铉先生写作此文时,其内心世界必是经历了一番时空的穿越,他从秦代刑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然,这篇文章并不代表他的学术水准。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他先后还在《文博》杂志和《秦文化论从》等书刊上发表了《秦兵马俑的写实主义艺术风格》《扶苏墓再探》《秦行郡县利弊考》《东观刻石位置考》等多篇论文,其中也有不少观点言他人之不敢言。
        算起来,鼎铉先生的牢狱生涯前后长达13年,但这段缧绁之厄似乎并没有磨灭他对于生活执着的追求和热爱。许是与所学专业有关,他酷爱艺术,尤其钟情于西方雕塑绘画中的人体艺术,每每谈及此话题,往往兴致浓烈,神采飞扬。记得某年春季的一天,我陪客人参观,见鼎铉从展厅内疾步而出,问其何事慌忙,竟答:展室内有一女游客身材婀娜,貌美非常。他要回办公室拿照相机拍照。说罢匆匆而去。望其背影,我不由得慨叹,爱美之心竟如此,真是不可药救了。
        鼎铉先生不仅自己好书法,还热衷于名人墨迹的收藏。他的收藏对象和范围颇有讲究,皆为当代文化艺术界或学术界之巨擘大家。他曾邀我至其家,尽出其所藏墨宝与我欣赏,有幸过目,着实让我开了眼。尽管书写的内容我已难记其详,但记得书者中有当代大儒梁漱溟,著名戏剧家吴祖光、曹禺,语言学家王力,以及溥杰、徐中舒等人。数量足有十余幅甚或更多。这些业界泰斗人物,多不以书法名重,墨书留传者稀,其作品或许谈不上多少市场行情,也不为当今社会那些汲汲于增值盈利的所谓书画收藏家所重。但鼎铉先生的收藏非为射利图财,而是出于对这些名儒硕彦的由衷仰慕之情,他看重的是那些墨迹背后的学养风范,精神品藻。故其收藏虽也属一己私好,但毕竟格调高雅,不同俗流。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一位在某收藏类杂志任职的朋友频来约稿,我曾函邀鼎铉先生将自己的藏品选择部分拍照,并配以说明文字,或述墨迹来源,或介绍作者生平及文化建树,分期刊发,以飨读者。但也许是怕“露富”,也许另有曲衷,他以“条件不成熟”“还不到时候”为由婉拒,藏之椟篋,秘不示人。如今,鼎铉先生已下世多年,这批珍贵的墨迹不知花落谁家。此类事关乎遗产财富,外人不便打问置喙,以避觊觎他人财物之嫌。但我知,自古收藏难聚易散,惟希望他的家人即使易手转卖,也能货与识家,使这批文化财富不至明珠入土,遭琴焚鹤烹之厄。
        2000年12月23日,鼎铉先生与同事从馆里来西安城办事,途中突发脑溢血,送医救治无效而终,是年59岁。事后,有人议论,说他去西安并非看展览,而是去娱乐场所寻欢。人都死了,仍不免哓哓口舌说长道短,令人甚觉无趣。想他一生,不足一个甲子,而其中最该享受生活的十多年却身系牢狱,我们这个社会对他是有亏欠的。 
        数年前,一位秦俑馆的老同事告诉我,1995年前后,我因患心脏病,曾两次晕厥跌倒,不省人事,被救护车急送医院抢救。鼎铉闻讯,言道:心脏病屡犯不是吉兆,老吴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他商之同僚,准备要送挽联,说已经想好了挽词。我闻此言,内心顿生一丝凄然。想日月有恒,生死无常。如今,我还苟延残喘于世,鼎铉先生却已往生十多年了。 
        如同大多数草根平民一样,鼎铉既非位高权重的官,也无赫赫扬扬的名。在这个社会里也属于一个小人物。他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但任何个人的历史何尝不是国家和民族的历史。有时候,一个普通人的生平经历,折射的却是最真实的一个社会的阴晴冷暖。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7-10 16:27:49
在这个追名逐利的时代,李老师这样籍籍无名的小老百姓,在辞世十余年后还能被人忆起,也只有吴总这样节操的人了,李老师泉下有知,亦该含笑了。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7-10 16:22:07
在这个追名逐利的时代,李老师这样籍籍无名的小老百姓,在辞世十余年后还能被人忆起,也只有吴总这样节操的人了,李老师若泉下有知,亦当含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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