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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下)

发布: 2016-6-09 12:52 | 作者: 张惠雯/江少川



        “我很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们。”他慢慢地说出这句话。他终于端起杯子喝茶了。他躲在那绿色的、半透明的屏障后头,感到羞惭。他发现自己竟然很爱哭。在他最愤怒或是最孤独、最思念她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而现在,坐在她跟前,处在喜悦之中,他倒变得脆弱了。
        楼梯上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很快,他们看见Summer带着那条叫“乔尼”的米格小猎犬跑进花园里。乔尼开始欢跳,围着女孩儿身边做前后扑跳的可笑动作。
         “她是在监督我们吗?”他开了个玩笑。
        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察觉到这个玩笑开得暧昧而又无聊。
        “我很感激肯尼,他对彤彤非常好。你知道,我这样带着一个孩子在国内不容易找,我最怕就是别人因为嫌弃我对孩子不好。那时候,我表姐告诉我美国男人不在乎带孩子的女人,她当时已经在美国了。她给我介绍了肯尼,他年纪比我大了差不多二十岁,但他人很善良。他是真的爱孩子,我觉得人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过这样了,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他那样。我们来美国是对的,彤彤把过去不好的事都忘了,她心里没有阴影。”
        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及肯尼的好,也是提及她曾遭遇的困境,他感觉即使附和着说点儿什么也是自找难堪,甚至会在她眼里显得虚伪。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最困扰他的问题是:她是不是爱过那个当保安的小子!现在,他根本不敢去揣测她是否爱肯尼,那样显得太自私而狭隘,甚至恬不知耻。他抛弃、伤害了她们,而肯尼救了她们!这就是她想让他知道的。
        “时间说漫长也很漫长,但回过头一看,它过得真快。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吧?我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我……很难过。”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母亲过世差不多五年了,我父亲是前年过世的。”
        “你回去了吧?”
        “当然,我们都回去了。”
        他想:当然,一定是肯尼陪她回去奔丧的。在她最难过的时候,是那个男人在她身边。这些年来,她一定走了很多路,去过很多地方,都是和那个人一起……他感到真正可怕的并非他们老了,时光流逝了,而是这十年的相隔和虚妄,是它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白。
        他们好半天坐在那儿找不到话说。他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沮丧得无以复加。
        “还是不要提这些难过的事。”她笑笑,挥了下手。
        他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你还怕狗吗?”她突然问。
        “哦,你还记得这个?”他的脸红了,“现在好多了,至少不会看见牵狗的人就绕道溜走了。”
        她笑起来。
        他隔窗看着女儿和那条狗嬉闹,看到她不时蹲下去,抚摸、亲吻它。某种久违的温柔的东西让他的身体抖了一下。
        “你不去和彤彤说说话嘛?”她问他。
        “说什么呢?我担心她不喜欢听我说话。我的英语不好。我现在倒很羡慕那条狗……”他说。
        “那你就告诉她你正在嫉妒乔尼吧。你的英语没问题。”她说。
        
        5
        他出现在花园里,有些胆怯地站在女儿面前,同时留意着那条在他脚边嗅来嗅去的小狗。
        这里的确称得上是“花园”。在南非他公寓的阳台上,他种着许多盆栽的植物,放着一张小桌和两把花园椅。他试着把生活过得有趣些,但如果他仔细审视或是蓦然回首,他发现那始终称不上是生活。没有欢乐、没有爱的生活不是生活。那是一个人活动着、支撑着自己度日,感到自己日复一日毫无意义地变老、走向终点。而眼前的这个花园虽然鲜花盛开,他却不觉得它非常有趣。它就像它那剪得过于齐整的草坪一样,有些虚假展示的意味,在其中隐藏着平静无声的空虚和人们急于填满它的徒劳的、同样无声的努力。如果这里有什么与空虚无关的鲜活的东西 ,那就是这个名叫“夏天”的小姑娘和她的狗。
        女孩儿穿着夹趾拖鞋,白色的、宽大的T恤,长长的头发有点儿凌乱地披散着,看起来懒洋洋的。除了皮肤的颜色,她看起来就像他在好莱坞电影里看到的那些生活无忧、健康开朗的美国女孩儿,她们身上散发着一股热烈而又轻盈的气息。面对女儿,他感到羞愧,因为自从她出生以来,他几乎什么也没为她做过。从她是个胎儿的时候,他就抛下她而去。他没有听到她那诞生之初的啼哭,也没有抱过幼弱的、婴儿时期的她,他也从来没有在幼儿园门口等她放学,在她母亲带她投奔他而去的那段短暂的、称得上“团圆”的时间里,他本应该让她幸福,补偿他作为父亲的所有亏欠,但他完全被自己的情绪吞没了,几乎没有注意过这个孩子。而后她们走了,他就再也不曾看过她……现在,她是个快要十五岁的姑娘了,而她的快乐、生活的丰足,这一切都和他这个亲生父亲无关。让他感到绝望、无能为力的就是这种无法填补的空缺。但他知道,他绝非不爱她,即便她是陌生的。当他在孤寂灰暗的日子里踽踽独行,想到在很远的地球的另一端,他的女儿在长大,他会感到一种安定和温暖。尤其当生活把他推到将老的、生命的另一端,当他在年深日久的孤独和悔恨里浸泡得柔软了,他会感到血缘加诸于感情的力量 - 她是他和他最爱的女人的结晶,她本身就是爱,即便其他的一切都变了,包括感情,她的存在依然能将他们牢牢维系在一起。后来,他千方百计地打听到她们的联络方式,他把它写在纸上,放在好几个安全的地方。在他生病时,他往往会幻想着那这样的一幕:医生告诉他他快死了,于是,他终于有借口使用她们的联络方式,然后,有一天,她们突然出现在他的病榻前面,投给他温暖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曾是个多么自私、残忍的男人,但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渴望这一瞬间温柔的瞥视,因为这个,他竟变得不那么害怕死亡了。
        夕照的光线移过来,院子里变得有些热了。他仍然在考虑和女儿说些什么。他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可他没有勇气问,他不敢想象这个当时还不到五岁的小姑娘和她的母亲匆匆离开南非时是多么迷惑、凄惶。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窘态,直到女儿问他:“乔尼让你害怕吗?”
        “不,为什么?我只是和它不熟悉。”
        “这算是个很好的理由。”
         “你很爱乔尼?”他问。
        “是的,爹地。”
        “那么我也会爱它。”他说。
        “你首先要学会不怕它,然后你才能爱它。”女孩儿故作严肃地说。
        “我不怕它。”他说。
        “那你为什么总是向后退呢?为什么乔尼一靠近你,你就向后退呢?”女孩儿说,极力忍住笑。
        他想象着在她眼里的狼狈的自己,突然觉得如果这个狼狈的自己却能令她发笑,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他想让她快乐,没有什么是他不愿意为她们做的。
        “好吧,那我坦白,我过去曾经被狗咬过,所以我怕狗。但是乔尼是你的朋友,那我就试着不怕它。”
         女孩儿有点儿怀疑地看着他。
         “你可以让我抱抱它吗?”他突发奇想地问。
        “你确定?”
        “当然,只要你允许。”
        “去吧。”女孩儿一甩头发,笑了。在她的带有一点儿揶揄意味的光灿灿的笑容里,他又看到了她母亲年轻时那种骄傲的神态。一刹那,那股饱含着青春、爱情的血液似乎又从他血管里奔流了一回,昔日那种混杂着日光、尘土、树叶的熟悉气味像一股干燥、温热的风拂面而过。这些逝去的东西是极其短暂的,但似乎又是永恒的。
        他发现女孩儿在打量着他,她等待着,微笑着,目光炯炯。他觉得她真的就像夏天一样。他想,至少结果是好的,她离开了冷漠的父亲,像她母亲说的那样“没有阴影”地长大了,她现在这么快乐、自信,这是他可以自我安慰的地方。
        他蹲下身,看着那条在他脚边站定的小狗。小狗也望着他。他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双手把小狗抱起来,他的手和它的皮毛接触的一刹那对他来说惊心动魄。他从未摸过一条狗,更不用说抱着它,把它抱在怀里。没有他预料中的狂叫和撕咬,在惊心的一刻之后,乔尼只是平静地卧在他的怀里,把它的幼小而柔软的头颅转向它的小主人。他感到他的衬衫湿了,贴在背上,但他深深舒了一口气,狂跳的心渐渐平息下来。他抱着乔尼,朝书房的玻璃墙转过身去,但他发现她已经不在窗户后面了,房间空了。
        “你觉得还好吗?”女孩儿问。
        “很好。” 他说,仍然抱着乔尼。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一点儿也不可怕,比我想得好多了。”
        “好了,测试通过,你可以把它放下了。”
        “让我再抱一会儿吧。”他恳求说。然后,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把狗抱得更舒服些。他尽力感觉着它的体温、它心房的跳动和身体的颤动。他不敢用力,但又希望它能足够紧密地贴着他。他像抱着一个脆弱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极尽温柔地抱着那条小狗,心想这就是他错失了的、再也无法找回的东西。
        
        2015年10月15日于休斯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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