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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粒,在大浪中浮沉

发布: 2016-5-26 03:13 | 作者: 吴中杰



        我国有句成语,叫做“大浪淘沙”,人们常用来形容时代对于人才的选择。记得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有部电影就以《大浪淘沙》为名,写的是二十年代大革命时期,几个知识分子所走的不同的人生道路,主题十分明显:只有选择共产主义道路的人,才煅炼成金,走上其他道路的人都难免要成为历史的沉沙。
        古代以此为题的文学作品也很多,虽然寓意各不相同。比较有名的,如唐人刘禹锡的《浪淘沙》九首,其中之一道:“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是为贬官,也是为自己鸣不平。意谓这些真金,不管怎样沉没,在狂沙吹尽之时,还是能露出真容,显出真价值来的。还有宋人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其上阙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英雄豪杰。”这是触景生情,慨叹世事沧桑,缅怀那些被历史浪涛冲淡了记忆的英雄豪杰。
        我曾经深为刘禹锡和苏东坡的诗词所感动,也接受过上述那部电影的思想教育,但进入老年之后,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却对“大浪淘沙”一词,有了不同的诠释。
        我觉得,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很难说谁该发光,谁该沉没,也很难判断谁是金子,谁是废料。说穿了,大家都是一粒沙子,在时代的风涛中浮沉,随历史的潮流而起落,任凭大浪把你淘成什么样子,自己并无多少主动权。
        就人生的发展而言,教育是重要的一环,择业是决定的因素。但对于我们这辈人来说,青少年时代能受到何等程度的教育,以后又能选择什么样的工作,却都不能由自已作主,完全取决于时代的机遇,执政者的政策。总而言之,时运占了主导地位。
        我小时候生活的临海城,中学生已是很高的学历了,大学生简直是凤毛麟角。虽然也有留洋的前辈,如朱洗、毕修勺,但他们也是刚好遇上勤工俭学运动,算是一种机遇。比他们低一辈的学子中,大学生人数也不多,不是临海人不好学,而是受到经济条件的限制。因为当时供养一个大学生的费用是很高的,不是一般人家所能负担得起。所以有些人就去读军校、警校,那些学校都是公费的,读出来还有官做,也适应社会上官本位的心理。这种大学生稀少的情况,一直到我上学时都没有改变。
        我家是小地主,而且父母都有工作,生活当属小康,但也只能供我读中学,无力再作进一步的培养。我之所以能够上大学,主要是时代之赐。我中学毕业于1953 年,那时,国家刚渡过了三年经济恢复时期,第一个社会主义建设的五年计划刚刚开始,需要大批的专业人才,大学招生名额多于中学应届毕业生的人数,所以不但将我们春季班提前半年毕业,并且还动员了一批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年轻干部来参加高考——这批人入学后,叫做调干生,意谓从干部中抽调出来的学生。而当时的高中毕业生,大都是地主、富家、资本家和高级职员家庭出身,甚至在调干生中,也有不少成分较高的,所以在招生时还不可能过分强调阶级成分,这样,我们这些地富子弟,也就顺利地进入了大学。我们中学毕业时,全班共有30多人,除了一人因生肺病,体检不合格不能参加高考,两人因成绩没有上线,未被录取以外,其余的人都考上了不同类型的大专院校。那时,也是因为整个社会普遍贫困的缘故,上大学的费用,全由国家负担。学费、住宿费、伙食费是全免的,家庭困难的,还可以申请生活补贴作为零用费,这样我们才读得起大学。而再过几年,形势就变了。因为那时,已经培养起一批工农子弟的中小学生,升学就日益讲究阶级成分。我大学同学叶鹏的妹妹叶文玲,比我小五岁,她已考上高中,却被勒令退学,说是地主成分,只能读到初中毕业,不能进高中。她大哭一场,但也无济于事,只好回家去做托儿所阿姨及其他杂工。后来嫁给我另一位做中学教师的同学,与文化圈多少还挨着边。到得“文革”结束,她经过自己努力,才当上作家。我自己的弟妹,年纪比文玲还要小,因为抗战八年,父母不在一起,所以最大的妹妹比我要小十岁。到他们那时候,连初中都不能进了,地方教育当局明确告诉他们:你们这样的成分, 只能读到小学毕业,不能进初中——或者各地政策有所不同,但在我们老家,就是这样规定的。所以我的弟妹后来都成了农民,被排斥在文化圈之外。其实他们的智商,都不比我低。
        对于地、富子弟来说,被剥夺了进一步受教育的权利,比他们家庭被分掉田地所受到的打击更大。没收土地,是剥夺生产资料,降低生活水平,对他们的打击还只是暂时的;而不准升学,则是严格限制了生存空间,连发展的条件都被剥夺了,他们将永远处于社会底层。相比之下,我才感到孔子教育思想的超越性。在宗族关系占统治地位的时代,他却提出了“有教无类”的办学方针,招收了许多非贵族子弟,这需要多么大的胆识啊!难怪他生前到处碰壁,而死后虽然被抬得很高,但早已被涂抹得面目全非。
        在我们家里,我是最幸运的一个。不但上了大学,而且还留校任教,做了教授。但我之所以能留在复旦大学教书,并非因为有什么突出的才能,也完全是一种机遇。我大学毕业那年——1957年,大概是系主任还有实权的最后一年。中文系主任朱东润先生认为我的毕业论文写得还不错,年龄又是全班最小的,说是还可以培养,留在系里做助教吧。而系总支书记李庆云同志也有爱才思想,所以我就留下来了。这之后,系主任就没有实权了,学校留人也多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而且日益讲究阶级成分,不去顾及业务上有没有培养前途,有许多业务很好的毕业生,都分配到条件较差的地方去了。
        我很感谢母亲早早送我上学。如稍迟几年,这一切机遇都会错过。
        我是4岁入学旁听,5岁正式读书。按当时的规定,6岁上学算是早的,七、八岁开始读书也不算迟。我这么早上学,并非因为我聪明早慧,而是我妈怕我在家捣蛋, 更怕我外公外婆把我宠坏了,所以早早带我到她任教的小学里去读书。我妈是独生女儿,一直住在娘家,我那时是独生儿子,特别受到外公外婆的宠爱。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母亲外出有事,行前布置下作业,要我背书。平时她要我背书,我总能背得出来,但这一天家里做年菜,吃的东西特别多,我就无心读书了,母亲回来检查,我背不出来,母亲气得要打我,外公不准她打,说是她敢打我,他就要打她。母亲说:我打我儿子有什么不可以?外公说:你可以打你儿子,我也可以打我女儿!我一见有人为我撑腰,撤腿就跑,母亲就在后面追着要打我,外公则在母亲后面追着要打她,这样就演出了一场闹剧。那时,父权思想还很重,母亲对外公的干涉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太反抗,最后只好放过了我。她之所以把我早早送去入学,也是一种应对之法。但又怕我读书太早,会读坏脑子,所以一年级让我读了两年,算是5岁正式入学。但这一早读的做法,却成全了我一生的机遇。如果迟几年上学,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但是,这种好运是暂时的。到得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候,我就从培养对象变为批判对象了。那时,爱才的总支书记李庆云也调走了,新的总支书记执行阶级路线比较坚决。我开始的罪名还只是“走白专道路”,因为我不屈服,要抗争,罪名就逐步加重。到“文革”期间,终于被当成“反革命小集团”的头目,拉到全市40万人大会上批斗。如果不是“文革”结束,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政策,那么,我也早就被踢出复旦大学,在什么地方监督劳动了。其实,我从来就不想在政治上有什么作为,感兴趣的只是读书、写作,想要成为本行业有成就的专家而已。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种想法并无什么非份之处,但在当时,连这种合理的要求,也不被允许,而且会构成罪状。
        我的同学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虽然浮沉起伏的幅度各有不同,但基本的命运还是相同或相似的。大家都得益于五十年代初期建设人才需求大背景下的招生政策,而受害于五十年代中期以后绷得愈来愈紧的阶级斗争这根弦。在政治决定一切的社会里,人没有他自身的价值,一切都以政治斗争的需要为转移。而在政治斗争的方向转换之际,金子或是其他有价值的东西,顷刻之间就会变成沙砾,有时,一些原来有用的材料,经过长期埋汰之后,无论怎样“千淘万漉”,却再也找不到闪光点了。
        我有一位苏姓同学,在中学读书时,是个突出的人才。他数理化的成绩很好,文娱活动也很活跃,是班级大合唱的指挥。他父亲在上海做小生意,是个小业主,在当时地富子弟满校的情况下,这个出身就算是不错的了,所以也得到领导的信任。不过,他并不自以为高人一等,所以与同学的关系也处得很好。大学考入北京钢铁学院,是个好学校。而且不久就被选拔到苏联留学,更是所谓重点培养对象。到苏联之后,他还给我来过信,谈到他在那边学习的情况,说将来回国后要发展祖国的钢铁事业,对前途充满信心。他知道我喜欢俄苏文学,还给我寄来厚厚的两本书:俄文本《普希金诗选》和《马雅可夫斯基诗选》,可惜我俄文没有学好,不能欣赏原著,但一直保留着作为友谊的纪念。
        苏同学在苏联学习时,曾与一位苏联女生恋爱,却被留学生处强行拆散,使他心里很不舒服;待到学成回国,国际形势又已大变:我们的政治任务,已从学习苏联老大哥,转为批判苏联修正主义,使他一下子难以适应。苏同学是老实人,不能随风转舵,无论是政治观点、生活情趣,还是业务规范,搬的还是苏联那一套,这难免就要碰壁。而且,他家的小业主成分,当初比起地富子弟来,算是较好的阶级出身,但在工农子弟陆续培养出来之后,也就变成比较差的成分了。这样,他在大学里就难以继续执教下去,不久,就调回老家,在临海师范教数学、物理,但在这里他也没有工作多久,又被调到乡下杜桥镇上的杜桥中学教书,他更加闷闷不乐。因为他的太太是上海人,一直在上海工作,所以他在假期中也常回上海,我们还能见到面,但他的表情总是木呆呆的,没有过去那么活跃,也没有过去那种热情。直到“文革”结束之后,他作为亲属,调到上海工作,这才比较开朗一些。他在一家业余工业大学教物理,要我介绍一位复旦物理系教师与他认识,还想搞一些研究工作。刚好我与一批同辈的物理系教师一起下乡劳动过,有几个好朋友,就帮他介绍了,我的朋友也很热情地接待他,但他脱节多年,要回到本行的前沿行列去,也难。当然,作为基础课的教师,他还是称职的。这样,在退休之后,他还一直返聘任教,直到发现癌症。我们中学同班同学,曾开过两次同学会,第一次请他,他不肯去,第二次硬要他去,他勉强去了,但参加之后,却大受感动,说是没有想到老同学对他还是那么热情,以后开同学会他一定要再来。这使我们看到他经受多年的挫折后,深藏在内心的一种自卑感,至老仍不能抹去。可惜,同学们年事已高,而且陆续有人逝世,个别人约会碰头的机会还有,而同学会是再也开不起来了。
        当然,在大时代浪潮的冲击下,个人的努力也不能说一点不起作用。我们年级在初中时,有两个班,到高中毕业时,只剩下一个班了,约有一半人是因经济关系而缀学,继续上学的,也有经济很困难者,无非是挣扎着支撑下来罢了。这或者可以算作个人的坚持吧。只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个人选择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有时,个人的选择如果不合时宜,结果也许会更糟。我自己就差一点碰到这样的事。
        我在1953年考大学时,复旦大学新闻系没有招生。据说头一年院系调整时,全国除人民大学外,新闻系都被撤消了,连燕京大学当初那么有名的新闻系,也只在北大中文系保留一个新闻专业。复旦新闻系原也在撤消之列,是在陈望道校长一再坚持下,并且得到毛泽东的批准,这才保留下来的。但招生计划已经公布,来不及补充了。这一年,复旦新闻系的学生,是从中文系的新生中分过去的。我们入学之初,才公布分系名单。我分在中文系,我的一个姓张的中学同学分到新闻系。我们两人看到后,都很不满意。因为我的志愿是想做记者、作家,所以想读新闻系;而张同学的志愿是想做教授,所以想读中文系。于是我们找在高班读书的老乡去系里要求调换。系领导说,这次分系,是照学号编排的,本来没有什么讲究,如果在名单公布前要求调换,是可以的,现在名单公布了,就不能动了。我们只好服从分配。毕业后,我留系任教,后来做了教授;张同学分配到《浙江日报》,却因为出身成分不好,长期做夜班校对,一直到“文革”结束,在他一再要求下,才调到杭州师范学院教书,业务的弯子还没有转好,不幸遭遇车祸而身亡。我想,如果当初我能如愿以偿地调到新闻系,毕业后到了报社,虽然未必刚好也会遇到车祸,但境况肯定不会比张同学好。因为我们的出身成分差不多,而我的个性却比张同学要强,常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太能做驯服的工具,在那样敏感的新闻单位,就更加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不相信命定论,而崇尚个人的自由选择。但事实上,个人的作用却极其有限,终于拗不过命运的安排。是我的思想有错,还是社会体制有了缺陷?
        当然,人们总是在时代所提供的舞台上进行演出,我们无法要求时代所不具备的条件;但是,能否少一点人为的限制,多一些公平的竞争呢?硬要压制一部分人,而给另一部分人以优裕的条件,这显然是不公平的,而效果也未必好。
        有些做法,貌似革命,其实却很落后。以门第取士,本来是古代宗族社会的一种恶习,正如鲁迅所批评的:“华胄世业,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也还是不失为清品。”(《论“他妈的!”》)后来改为以科举取士,应该说是对这种世袭制度的一种突破。当然,它也还有种种限制,比如规定从事某些“贱业”的子弟不得报考。后来的人,应该再向前推进,使社会有更公平合理的选择,而不是退回到以门第取士的宗族社会中去。即使把人类历史看作一部阶级斗争历史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是极其尊重个人的自由发展的。他们在《共产党宣言》中展望未来的理想社会时说:“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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