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卜辞
那个晚上,陈梦家更是听得不寒而栗,他想到了死……陈梦家悄悄写下了遗书,吞下大量安眠药片自杀。由于安眠药剂量不足以致死,他活了下来。夏鼐在日记中记下了其中一些细节:“上午赴所,见通告牌上有红卫兵通告,谓我所右派分子陈梦家自杀未遂。听说:昨天中午下班后,他到东厂胡同的一蔡姓寡妇家(其丈夫死于1963年,据云曾于死前托孤于陈),被所中左派群众揪出示众,他自杀以抵抗运动,犯现行反革命的罪,还在遗书中污蔑群众侮辱了他,所以自杀。所中开全所大会,‘文革’小组报告此事,并对犯错误的三反分子、右派分子等警告。”日记中的蔡女士不知何许人,陈在遗书中说“群众侮辱了他”,也许指红卫兵把他和蔡女士的关系作了侮辱性联想。
何伟后来曾采访过陈梦家的弟弟陈梦熊,后者回忆道:“他吃了安眠药,不过没能成功。他们把他送进了医院。第二天我赶去他家,他们的门上贴了批判梦家的大字报。我进屋看到红卫兵已经守在那里。‘好得很’,他们说,‘你这叫自投罗网’……”陈梦熊被毒打了一顿,因单位来人接应,他被暂时放了回去。“那是个极其危险的时候,”陈梦熊说,“你一整夜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不停地敲门和打人。梦家在医院住了一阵子,但医院很快把他给轰出来了,因为他的背景问题。大概过了一周,他就自杀了。有个跟他们夫妇俩住在一起的保姆,我想是她发现他的。我当时没法去他家里,因为我自己也在被批斗。没有办过任何丧事。”
9月2日,陈梦家再一次自杀。这一次,他选择了自缢,一种更绝望的死法。
据曾负责看管陈梦家的考古所工作人员老杨回忆,当陈梦家第一次自杀未遂后,考古所就派了一些年轻的考古学家去专门看管他。那么,陈梦家是如何自杀成功的呢?老杨回忆:“有一天,陈梦家走了出去,经过了这扇窗户……过了几分钟,我们觉察到他走出去了。我们冲到外面,但已经太迟了。他上吊自杀了。”此时,一位“自绝于人民”的诗人之死,已激不起任何涟漪。夏鼐九月三日日记:“闻陈梦家已于昨晚再度自杀身死。”九月五日日记:“所中召开‘声讨陈梦家畏罪自杀大会’。”云淡风轻,不多着一字。
“文革”结束后的1979年,考古所为陈梦家举行了追悼会,在这年1月25日出版的《考古》杂志第1期第19页有一则报导:“黄文弼、陈梦家、颜誾先生追悼会在北京举行”,文中称,陈梦家先生“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被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迫害致死,终年五十五岁。”往事如烟,谁还记得当年那位才子诗人、饱学之士陈梦家呢? “‘文革’开始的时候,如果人们批评你,你就会相信你真的做错了事情。我自己也被人批评,我也相信其他人说我的话。每个人都是这样,这成了一种社会心理。有那么多的敌人——看起来,每个人都是一个敌人。”李学勤在回答何伟的访谈时说。
陈梦家,才子而生当乱世,这是他的不幸。陈先生写诗的生涯虽只有短短六七年的时间,大半辈子都在搞古文字和古文献,但他却写出了那个时代最漂亮的诗歌:
没有忧愁,
也没有欢欣;
我
总是古旧,
总是清新……
也许有天
上帝教我静,
我飞上云边,
变一颗星。
这多么像他一生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