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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热炕

发布: 2016-5-12 08:41 | 作者: 刺槐



        冬天的深处,除了寒冷,还有孤寂。夜不成寐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电脑前手按键盘,把凝结于指尖的绵绵思绪敲击成一个个字符,跳跃成一行行颠三倒四词不达意的混乱的文字。我习惯于这样打发时间,咀嚼寂寞。
        昨夜,一场大雪悄然而至,天气骤然变冷。今晚室内温度明显下降,我坐在电脑前,又开始手扶键盘对着显示屏倾诉衷肠,可刚坐一会就感觉手脚发凉浑身发颤,只好上床趴进被窝寻找温暖。趴了好一阵,也没感觉到被窝有多少温暖,缩手缩脚之时,便不由得怀念起老家的热炕来。
        其实,多年以来,老家的热炕已成为我的一种浓郁的乡村情结,每至寒风呼号大雪飘飞之时,这种情结都会在我的心头喷涌和聚集,时常会带我走进那些熟悉而又遥远的充满温情的记忆。
        记忆中,儿时的冬天眉清目秀,该冷时就冷,冷得很干脆很直接。一阵比一阵凛冽的寒风过后,气温骤降,大雪就一场接一场地下,把大地捂了个严严实实,山村的庄户人家都门迎飞雪,窗结冰花。不能下地干活不能蹲在墙角晒暖阳玩牌谝传,庄稼人只好“猫冬”了。
        庄稼人“猫冬”离不开热炕,就得把炕烧得热热的。麦草、树叶、晒干的马粪牛粪,一背篓又一背篓,填进那口豁牙子一样乌黑乌黑的炕眼门,星星之火在不断蔓延和燃烧,柴草和牲畜粪便烧着了,亢奋似的释放着热量,炕洞里就火红起来。炕洞里一火红,炕上就有了温暖。炕热了,就在炕上铺开一床棉被,一家人面对面坐在炕的四周,把腿伸进炕中央的棉被下面。“人暖腿狗暖嘴”,只要腿脚暖和,身上暖和心里就暖和了。然后,你东拉一句,我西扯一句,媳妇说东家长,婆婆说西家短,大家暖着热炕有一茬没一茬的拉着话儿,也算享受着阖家团聚的天伦之乐。
        炕热不热,其实不能光看烧了多少柴草,还得看炕盘得怎么样。那时的炕都是用土坯和长草泥盘成的:先在地上抹上一层长草泥,然后按地面大小在四边竖起土坯,正中留出略小于一块土坯长度的长方形炕洞,再在两边竖着的土坯内侧成九十度竖起几排土坯,排与排的间距仍以小于一块土坯长度为宜,待布置好炕眼门和烟囱后,把一块块土坯横放搭在竖起的土坯之上,再在棱角接在一起的横竖土坯上抹上长草泥使之黏合紧密,最后再用稀泥把炕面抹光,一个四四方方的土炕就盘成了。不过,有的人技术不行,盘的炕不仅热得慢热得面积小而且还容易塌陷。而那些心细灵巧的匠人盘的炕,不仅结实而且热得快热得开,特别是那种有两个炕洞的炕,只要一烧热,炕上的每个角落都是热的,不管你坐在那个位置都能享受炕的温暖。
        所以,到了冬季,有这么一眼热炕是很惹人的。谁家的炕热,女人们就拿上鞋底、鞋垫来找谁家的女人,除了暖热炕纳鞋底鞋垫外,还可以说一说关于婆婆、男人的话题,自然会有一些怨愤一些欣喜。男人们一般不会蹭谁家的热炕,因为他们觉得谁家的炕热,就是谁家的男人有能耐,去蹭人家的热炕,多少有些气短。不过,男人们有了喝酒打牌的兴致时,也就顾不了那么多,还是要到炕热的人家去闹腾。
        乡村冬天的夜晚漫长而静谧,在没有网络没有电视的那些岁月里,庄稼人的生活单调简约,白天游门串户暖热炕的男男女女吃了晚饭,给牲口添过草饮过水,把喂饱的鸡鸭赶回笼圈,就早早地上了自家的炕头。“热瞌睡,冷尿尿”,在热热的炕头一坐,人的睡意就来了。脱掉衣服,吹灭油灯,不一会儿,乡村的炕头上便传来出了横七竖八平仄不一的鼾声,鼾声里,有好多人在梦的深处流出了香甜的涎水。
        除了冬季取暖外,热炕还可以用来救急。比如,夏天麦子打碾回家,秋收后玉米脱粒,必须尽快晾晒烘干,妥善存放。如果遇上不好的年份,阴雨连绵,难见晴空,麦子、玉米就会受潮出芽,眼看辛苦劳作一年的收成就要坏掉,那可是命根子啊,庄稼人有谁不心疼呢?怎么办,把炕烧起来,用炕来烘干,能挽救一些是一些!于是,在温暖的日子里,热炕也就派上了用场,抢救了不少口粮。
        我也是在这样的热炕上长大的,热炕上同样有我的记忆。而且,在老家那三间破旧昏暗的屋子里,唯一能给我温暖的物件,就是那块庹炕了。
        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家有三间破旧的上房,一间低矮的西房,上房里有一个大炕,西房里有一个小炕。起初,父母亲和我们四个孩子都挤在大炕上,二伯睡西房的小炕。后来,我们都渐渐长大了,姐姐长成了大姑娘,大哥也上学了,再不能一家人挤在一起,没办法,二伯只好和大哥一起去生产队的牛圈去住,姐姐住西房,我、二哥和父母一起睡大炕。后来,姐姐出嫁,大哥结婚,西房成了大哥的婚房。再后来,大哥分家出去后,西房成了二哥的婚房。而我,一直到我参加工作都始终没有离开过上房的大炕。
        这个热炕温暖了我二十多年,也让我感动和铭记至今。
        那时候,家里经济困窘,生活困难,但冬天我却很少挨冻。母亲的针线活很好,又会合理利用,她把旧衣服上拆下来的破布和棉花给我做成棉衣棉裤棉鞋,虽然看起来全是补丁线头,但穿在身上很暖和。每天中午、下午放学回家,母亲把炕已经填热,她先掀开被窝让我把脚伸进去暖和一阵,然后再给我端来热腾腾的饭。晚上,我要趴在家里的方桌上做作业,母亲说地上冻脚,执意让我趴在炕上做。这样一来,我占着热炕的好位置趴在炕上写作业,母亲就蹲在炕沿摇着纺车吱扭吱扭地纺着麻绳。写着写着,炕一热,我心上一迷糊,就睡着了,然后就被母亲唤醒,再接着写,有时候写着写着,又会睡去,又被母亲唤醒。每一次我醒来,都会看见母亲佝偻着身子纺绳的背影,看她一手摇着车把,一手牵扯锭子上的麻捻子,起起落落中忙碌的样子,我心中就会萌生出一阵愧疚。
        经过母亲一段时间的劳作,纺车锭子上的纤细的纺锤形捻子多了,就需要一个一个抽出捻子来集中在一起,缠成一个圆形捻子疙瘩以备股绳之用。这样的活是母亲一个人完不成的,需要我和哥哥姐姐来帮忙,我们架住锭子,母亲缠麻绳捻子。热炕上,就是容易瞌睡,架着架着,我们有时就打起盹来,一打盹,手里的锭子就掉在炕上,麻捻子就挽起疙瘩,要花好大时间才能分开。有几次,母亲有些气愤,把我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可我们还是打盹,母亲没办法,就讲一些古今给我们听,什么野狐精,什么马猴精,还有二十四孝,诸如王祥卧冰、丁郎刻母之类,全是些神仙鬼怪的事,我听得有些毛骨悚然,瞌睡也被赶跑了不少。
        母亲说的古今我大多忘却了,作为文学爱好者,我现在觉得甚为遗憾。不过其中有个古今我还是记得大致轮廓:有个男孩,幼年丧母,父亲续弦给他找了个后妈。后妈见这孩子是个累赘,就撺掇父亲遗弃男孩,并暗地里设下一条毒计。一天,父亲要带男孩上山砍柴,后妈为他们准备了不少干粮。男孩跟着父亲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猛兽出没男孩从没到过的山上,父亲嘱咐男孩在一处砍柴,他到另一处砍柴,如果听不到他砍柴的声音就让男孩过来找他一起回家。父亲离开后,男孩就拼命砍柴,从中午一直到傍晚,他筋疲力尽,又乏又饿,但他只能遵守父亲的约定,等父亲的斧子停下来再去找他。后来,天色渐暗,那边的斧子的声音还在响着,男孩再也按捺不住,拖着疲惫的脚步循声向父亲砍柴的地方走去。男孩走进一看,天哪!哪里有父亲的影子,只见柳树上挂着一张羊皮,被风一吹,发出“咣咣咣”的声音,男孩心中一阵悲愤,仰天呼号:爹爹妈妈的好心肠,羊皮挂在柳树上,风一刮,咣啷啷------
        我家热炕的温暖之所以绵绵不绝,我之所以能在热炕上写作业、听古今,除了母亲填炕、烧炕、暖被子勤勤恳恳操劳外,也是和父亲的付出分不开的。
        父亲是个善良而木讷的人,农活方面算不上行家里手,我家的炕也是请人盘的。不过,炕盘得再好,也得用柴草来烧热。那时候,家里的庄稼年年歉收,父亲常说,庄稼薄了,啥都少了,填炕的柴草也不够用!
        柴草不够,总得想办法,庄稼人的冬季是离不开热炕的。为了让炕上的温暖延续,为了让炕眼门不断炊,父亲天天就老早起来到村里的路上用老镰刀拾马粪,背回来倒在屋后的空地上晾晒一些日子后就可以填炕。天晴的日子,父亲就背上背篓带一把老镰刀拿一把用秃了的老扫帚去山坡田垄上“扫坡叶”。“扫坡叶”是需要耐心的吃力活儿:半蹲半跪坡上,手拿老镰刀把坡上的枯草败叶刮倒,然后用老扫帚细细掠扫过,把枯草败叶拢成一堆,土疙瘩和砂石就被扫帚撒在了地上,刮完一垄又一垄,堆起一堆又一堆,最后装在背篓或者化肥袋中,吭哧吭哧地背回家,和马粪一起堆在塑料布搭成的杂物棚里。有了这些马粪和坡叶,整个冬季我家的炕就一直热乎乎的,坐着温暖,躺着舒服,做起梦来也香甜。
        这时的父亲也似乎颇有成就感,每当母亲填炕时他就爽快地说,多填些!把炕烧得热热的,这些马粪坡叶保管够用!没了,我再去坡上扫!
        父亲的话让母亲颇为放心,她填炕也不再那么怜惜柴草,炕也就更温暖更热了。有几次,母亲填炕填的坡叶太多,把炕烧得如同热锅,炕席也被烤焦了。父亲埋怨说,让你把炕填热,你却烧成热锅,炕席如果烧坏了,买不起新炕席,就只能在光炕上睡觉了!
        父亲说这话时其实很无奈!“炕上席,脸上皮”,炕席似乎是那时候一户人家生活状况的标签,谁家有一领崭新平整光滑的炕席谁家的日子就红火,脸上自然就有光彩,没有炕席或者炕席破烂的人家自然相形见拙,脸上也极少有光彩。我家的炕席本来铺了多年,竹篾子朽了,有些地方篾条已经断了散了,母亲好不容易用棉布包裹好,却又好几次炕填得太热烤焦了几处,一庹青一庹黄的,煞是难看,外人一见便会知晓我家家底的。坐在破旧的炕席上须得安安稳稳,切莫胡乱动弹,有时为抢热炕挪动屁股或伸手在炕上摸东西,一不小心炕席上纤细的朽竹篾就会刺进屁股和手掌,自然会有一阵钻心的痛,然后得用缝衣服的细针剥开肉皮把席篾子挑出来,不然的话会好几天不舒服,甚至被刺的肌肤还会发炎化脓。也因为如此,左邻右舍来我家串门,父母甚觉为难,不招呼人家上炕,显得不好客,招呼人家上炕,又怕竹篾子刺着人家的身体,只好主随客便了。
        土炕也会老化,用的时间一长,炕洞里的土坯就会被烟熏得乌黑锃亮,灰烬、烟垢在土坯的焦油上越结越厚,填很多的柴草炕也急忙热不起来,这时就得打掉旧炕重新盘炕。旧炕上拆下来的土坯和泥皮,堆在院子里浇上足够的水,濛上三五天,再用䦆头抛开用砲子打细就成了炕土。炕土富含氮、磷、钾是一种很好的肥料,在厩肥少,化肥昂贵的农家,它不仅可以肥地催苗,还可以用来栽花和培育瓜果,算得上是庄稼之宝,解了贫困人家的燃眉之急。
        从记事起,我家的炕,打了又盘,盘了又打,我睡过的热炕有多少个,我吃过的炕土养大的玉米棒子有多少,我现在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在老家,在乡下,不论走进田间地头还是坐在或躺在炕上,都会有一种清香的炕土泥土味道扑鼻而来,渗入我的毛孔,嵌入我的记忆。
        师专毕业到学校任教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很多时候,都睡硬板床和梦思床,只有在节假日或家里有事时才在家里睡几个晚上的热炕。而每次从老家回来,妻和儿女们总说我身上有一种怪味道,非得催着我换衣服洗澡。我听了只能笑笑说,你们知道什么,这是炕土的味道,它接地气让人舒服,有这种味道的人身体好长寿,住在高楼上的人是体会不到这种乐趣的!
        妻和儿女们听了,都只一个劲摇头,说我老土!
        去年,侄儿结婚,把老家的新房了装修一番,打掉了先前的土炕,用砖和水泥盘出流行的火炕。偶尔回家住上一晚,暖和,也干净,但总觉得缺少一种味道,睡觉也不那么舒坦和香甜。
        入冬以来,我回老家的次数很少,大多数时间都在不足七十平米的楼房上“猫冬”。楼房面积不大,一个客厅,两个卧室,饭厅也放了一张床。很多的时候,女儿、儿子、我和妻都关起房门干自己的事,我们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一堵墙一扇门,心里不免多少有些隔膜。孩子去上学的时候,我有时推开他们房间的门,走进去,静静地坐一会,坐着坐着,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幅画面:我家的卧室盘了一眼大炕,我和妻、女儿、儿子盘腿坐在炕上,在说着一个什么话题------
        明天就是冬至了,今夜天气似乎更为寒冷更加孤寂,习惯于坐在电脑前打发时间的我终于难御清冷禁不住孤寂回到床上的被窝。就在我在被窝里寻觅温暖的时候,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老家的热炕,平地生出这么多的怀念来。
        一庹热炕,凝结成了我浓郁的乡情,温暖了我的乡愁,让我魂牵梦萦,终生难忘!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07 22:19:31
想念插队时的东北冬天的大热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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