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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之重——再評鄭丰的小说

发布: 2016-4-20 19:09 | 作者: 葉揚



         一
        
        武俠小說新秀鄭丰在她的《天觀雙俠》(以下簡稱《天觀》)於2007年7月正式出版之后,嘗到了成功的果實。隨后她再接再厲,又以兩年一部的速度,相繼發表了長篇小說《靈劍》(臺北 • 奇幻基地2009)和《神偷天下》(臺北 · 奇幻基地2011)。
        《靈劍》是《天觀》的前傳,其男女主人公,是《天觀》兩大男主角之一的凌昊天的父母,凌霄和鄭燕龍。《天觀》裡留下的一些疑問,例如昊天何以會有兩位一正一邪、同母異父的兄長比翼、雙飛,在《靈劍》中得到了解答。除此之外,《天觀》裡出現或倒敘過的一些人物,例如浪子成達、凌霄的義弟陳近雲、鄭寶安的父親鄭寒卿、以及丐幫幫主吳三石、“百花門”門主白水仙等等,在《靈劍》裡也有更多的著墨。
        文學、電影作品中的“前傳”,雖屢見不鮮,但以總體而言, 實在乏善可陳。出自原作者手筆者,例如美國電影大師盧卡斯親自監制、導演並為之撰寫劇本的《星球大戰》前傳三部曲,被觀眾和批評界普遍認為是失敗之作。相隔二十年之后,盧卡斯在電影制作的科技手段上有了長足的進步,可是他的新作,偏偏就少了《星球大戰》三部原作中那一份人情、幽默和溫暖。在文學作品中,“前傳”由他人操刀者,想來也祗有多米尼加女作家珍 ∙ 瑞斯的小說《藻海無邊》(Wide Sargasso Sea),描寫英國作家夏洛蒂 ∙ 勃朗特的名著《簡愛》裡的羅切斯特和他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當年那一段情事,還算得上獨具一格而足以傳世。
        然而鄭丰這兩部作品的相互關系,情況有所不同。根據作者在《靈劍》的“后記”中介紹,她寫完《靈劍》初稿,其實在《天觀》之前,因為情節“比較陰暗悲慘”,自己不大喜歡,就擱置一邊。等到《天觀》正式出版之后,這才又對《靈劍》“大刀闊斧,徹底改寫”。
        金庸的《倚天屠龍記》裡,用江湖上流傳的口訣提調全書敘事的脈絡:“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 鄭丰的《靈劍》與之異曲同工,也是由“楔子”裡神卜子老人那首簽詞開場,並且貫串全局:“猛虎藏,正道殤;獨聖尊,天下奔;異龍現,江湖變;靈劍泣,野火熄。”全書共分三部,“聖火神教”、“虎嘯龍翔”、和“神劍之泣”,每部各有自己的“楔子”,洋洋洒洒,一共九十一章,一開始敘述凌霄在成長過程中如何漸漸了解自己的身世、再寫到他與燕龍在與神火教教主段獨聖的艱苦斗爭中相識相交,最后以燕龍舍身入虎穴,破除獨聖神功,凌霄殺死獨聖,再與燕龍團聚成婚而收場。
        筆者初見到《神偷天下》的題目,以為鄭丰是想追金庸《鹿鼎記》之步武,寫一部顛覆傳統的“反武俠小說”,有些擔心她寫得太早。因為那部以“小混混”韋小寶為主角的作品,是金庸在寫了十四部長、短不一的武俠小說之后,游戲筆墨的封筆之作。我向來以為,以類型論,《鹿鼎記》不能算是一部武俠小說。《神偷天下》確實也是鄭丰力圖尋求突破之作, 但在基調上與《鹿鼎記》迥然不同。全書也分為三部,“跛腳小丐”、“靛海奇緣”和“悲歡無情”,一共七十八章。小說的主人公楚瀚,小時被人收養,在世代相傳以盜竊為生的“三家村”裡被培養成一代“神偷”,隨后他歷經磨難,冒充太監入宮,盡心竭力保護一位小皇子,隨后又遠走苗疆、深入大越,后來又回到京城。在這一過程中,他逐漸了解了自己的身世,最后為了保護後來成為明孝宗的小皇子而犧牲了自己的性命。與滑稽突梯的《鹿鼎記》相比,《神偷天下》可以說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
        
        二
        
        今年夏天讀了鄭丰的《天觀雙俠》之后,筆者頗為欣賞,曾經撰文推介(見《東方早報 ∙ 上海書評》2011年7月10日第146期《女金庸的得失》)。這次讀她的兩大部近作,文字似乎更見流暢,人物的刻畫、情節的安排也仍然頗見技巧,但是兩部作品的節奏都緩慢下來,遠不如《天觀》來得明快,而且更重要的是,再也感覺不到《天觀》裡那一份激動人心的朝氣。
        文學的類型,好比一個大家庭,有她自己的開山遠祖、有她光宗耀祖的后裔,世代相傳,可以有千變萬化,然而“萬變不離其宗”,其血緣必須一脈相承,其中有她本身內在的規律。以文藝復興時代西班牙作品《小癩子》肇始的流浪漢體小說(the picaresque)、源出德國的“成長過程小說”(Bildungsroman),無一不是如此。武俠小說的“血緣”的核心,全在“武”、“俠”二字, 而且相對而言,“俠”字也許比“武”字來得更為重要。
        若是以“武”、“俠”二字來衡量鄭丰這兩部近作,《靈劍》裡“武俠”的成分,雖然較之《天觀雙俠》已經有所減弱,但是大體上還說得過去。《神偷天下》裡,“武”的成分進一步稀釋,而主人公楚瀚舍命保護的皇子,居然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這一個細節,無形中又減弱了“俠”的比重。
        當初《天觀》出版時,為之作序的劉兆玄先生曾經說過,武俠小說的作者應當培植“雜學”的根基。鄭丰也許記住了這位曾以“上官鼎”為筆名的武俠小說前輩的話,在這兩部新作中,花了很多的心血筆墨,寫了不少可以列入武俠小說的“雜學”項下的東西,比如在《靈劍》裡,她以極大的篇幅,寫了邪教及其善男信女之間的關係,在《神偷天下》裡,又添加了許多有關蠱毒的情節和描寫。殊不知所謂“雜學”,祗能是武俠小說裡的陪襯,是主菜邊上開胃的小碟,是一副麻將好牌裡攤出台面的“春夏秋冬”,切不可喧賓奪主,亂了主次。
        記得小時候讀童話、看民間故事,開場往往是“從前有一個國王,他有三個兒子……”長大了以后讀小說,並不是要從小說裡去求知識、尋真理。知識、真理這些東西,該去圖書館裡查找,該去讀人生這一部大書本身。我們讀小說,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去聽那“從前有一個……”。小說家主要應該是個說故事的人,他的任務和使命,不在傳道、授業、解惑,而在講一個故事,而且一定要把這個故事講好。試舉兩部迥然不同的中外經典作品為例。曹雪芹的《紅樓夢》由“假語村言”發端,哈代的《還鄉》從描寫“一片蒼茫萬古如斯”的愛敦荒原開場。前者裡面包含許多傳統文化裡五花八門的材料,后者也描寫了不少英國鄉村的人情風俗,但是這些“雜學”絲毫沒有影響兩部小說的核心內容,那就是一個引人入勝、娓娓動聽的故事。
        以這個標准來評判鄭丰的近作,也許太苛刻了些,因為即使文學大師也往往在這一點上亂了方寸。比如法國小說家雨果的作品,就有以冗長的篇幅、羅列那些從故紙堆中搜羅來的文史資料的例子,甚至其杰作如《悲慘世界》和《九三年》,都有這個“掉書袋”的毛病,而其中尤以《巴黎聖母院》為最。在托爾斯泰的長篇巨著《戰爭與和平》和《安娜 • 卡列林娜》裡,迷戀於哲學思考的托爾斯泰,往往也佔了小說大師托爾斯泰的上風,於是作品裡就出現了那些前者把后者擠出場外的片斷。在這方面最為惡劣的例子,莫過於我們自己那位夏敬渠老先生的《野叟曝言》了。洋洋一百五十四回的所謂“小說”裡,塞進了與故事本身沒有多大關係的多少天文地理、醫卜星象,何等令人生厭。我以為凡是想寫小說的人,都該去硬著頭皮一讀,並且引以為戒。
        
        三
        
        鄭丰的兩部近作裡還有一些問題,也與武俠小說本身的“血緣”和內在規律有關。例如她的三部作品中,在人物“正”“邪”的區分上,似乎往往在刻意模糊其間的界限。《天觀》男主角之一趙觀的六位妻子裡,有一位是反角“死神”司空屠的女兒,雖然作者已經花了不少心血,去寫她如何改邪歸正,但是以筆者的一隅之見,讀來還是令人覺得不太舒服。到了《神偷天下》裡,這一種正邪難分的傾向,似乎更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男主角楚瀚后來追隨生父、大太監汪直,殘害忠良,作惡多端,而與他傾心相許的百裡緞,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錦衣衛。金庸作品中,假作真時真亦假,人物的廬山真面目,往往一下子看不清楚(例如《笑傲江湖》裡的岳不群),但是到真相大白之際,正邪之分,還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的。鄭丰在正邪之分這一點上所力求的“突破”,究竟是不是能夠符合武俠小說這一類型的基本要求和內在規律呢?
        其次,作者在這兩部小說裡,為了尋求“創新”而摻入了不少有關“神通”、“靈能”的內容,例如《靈劍》裡的凌霄和段獨聖,都有預見未來的特異功能,而《神偷天下》裡對蠱毒的描寫,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其實若是回溯武俠小說的歷史,這樣的內容也算不得“創新”,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還珠樓主的小說,就曾將武俠與神怪镕於一爐。記得少年時代看《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之類的小說,就覺得那些什麼“站立山頭,手指處,一道白光射出”的描寫,未免太荒唐,太不近情理,而后來讀金庸的小說,就沒有這樣的感覺。以金庸的作品而言,合情合理的成分,相對而言,還是佔了壓倒優勢的。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沈君山先生在普林斯頓大學做博士後,周末的一大樂趣,就是去紐約買金庸的小說來讀。因為他好弈,就發現《書劍恩仇錄》裡有關陳家洛以棋子作暗器使、以弈代酒的描寫,違背了下棋的常識。一九六四年初,他路過香港時,“年少氣盛”,就去拜訪金庸,指出了書中的漏洞,金庸十分大度,設宴招待,坦承失誤,后來得到靈感,重新構思合理的棋局。(見沈君山《浮生後記》上卷《自敘》)由此看來,武俠小說裡究竟該不該揉合、或是應該揉合多少怪力亂神的東西,還是個很具挑戰性的問題。
        更為重要的,則是有關這兩部作品的基調。在《天觀》的結尾,女主人公鄭寶安遠走東瀛,歸期難卜,凌昊天痴情相待,祗能在幻夢中相聚,小說已經響起了悲涼的尾音,但是多少還被另一位男主角趙觀圓滿幸福的結局所沖淡了。到了這兩部近作裡,卻是一片愁雲慘霧,連作者自己在《靈劍》的“後記”裡也說這部小說的初稿情節陰暗悲慘。經過她改動之后,這一種悲涼的氣氛,依然籠罩全篇。雖然終卷時凌霄、燕龍聯手,讓邪教教主段獨聖伏法劍下,但是這一種勝利,卻是以燕龍犧牲了自己的貞操作為代價的,給小說帶來了一個極為慘痛的結局。《神偷天下》則更不用說了,作者自己也在“後記”裡以“沉鬱”二字概括全書,從頭到底,幾乎難得有撥雲見日的時候。
        對於作品的情節和基調何以如此安排,作者自己在《神偷天下》的“後記”裡有一番解釋:“我的小說也不得不跟著我的成長而變化。變化中有沒有進步?有沒有新意?有沒有突破?這些應是我需要留心的重點。”求進步、求新意、求突破,小說家本來應當如此,無可厚非。問題在於,在作如此嘗試的同時,是不是還是應當遵守文學類型的內在規律,切不可亂了“血緣”?例如以約翰 • 韋恩為代表的美國西部片,專寫打抱不平的荒野俠客,如何憑一手出神入化的快槍法,與驕橫的流氓地痞、貪贓枉法的警長周旋,成為好萊塢影片的一大類型。后來影星克林特 ∙ 伊斯伍德自導自演的電影《殺無赦》(Unforgiven),盡力刻畫暴力的血腥慘烈,被認為是一部顛覆傳統的“反西部片”,但是其中還是保留了西部片絕大多數的基本元素,比如槍戰、惡警長等等,而且到了最后關頭,還是邪不壓正,以正面人物的勝利終場,所以,在分類上還是屬於西部片的范疇,而且有了不少創新和突破。
        更為重要的是,鄭丰所追求的“新意”和“突破”,以她這兩部近作來看,本意是不是努力想要將悲劇引入武俠小說的范疇呢?我們試看金庸的作品,其中雖然往往不乏悲劇的因素,但是到了關鍵時刻,正面人物總是能夠吉人天相,逢凶化吉。《笑傲江湖》裡的任我行,就有步東方不敗后塵的性格,很有與他未來的東床快婿令狐沖發生沖突、釀成悲劇的潛力,但是作者卻安排讓他突然暴卒,這就為令狐沖和任盈盈最后的幸福結合掃除了障礙,鋪平了道路。《神雕俠侶》裡,小龍女和楊過歷經艱難困苦,九死一生,然而總是能夠絕處逢生,說穿了,就是因為他們實在死不得!我們都知道,貫串《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兩部小說的核心人物郭靖、黃蓉,最后是在元軍攻破襄陽城后,以身殉國,但是作者從未正面去描寫這樣一個悲壯慘烈的情節,祗是到了《倚天屠龍記》裡`,以倒敘的方式一筆帶過。《天龍八部》裡的喬峰最后自殺身亡,算是金庸的作品中最具悲劇氣氛的一部了,但是他畢竟祗是三大主角之一,所以他的死似乎還不足以影響全局。說到底,悲劇,也許是武俠小說的“不能承受之重”?
        
        四
        
        鄭丰在《神偷天下》的“後記”裡說,“我愛看小說,喜歡沉浸在小說創造的情境之中。但是寫小說是很孤獨很苦悶的。寫不出來時,不想寫時,誰也幫不上你的忙。”文學創作確實是一種孤獨的磨難,所以成語裡有“苦心孤詣”這個說法。德國猶太思想家瓦爾特 ∙ 本雅明在他的論文《譯者的任務》裡曾經發出驚人之語:“沒有一首詩是為讀者創作的,沒有一幅畫是為觀眾畫的,沒有一部交響樂是為聽眾譜寫的。”從這種觀點看,把《靈劍》和《神偷天下》寫成現在這種情調,完全是作者自己個人的選擇,不容他人置喙。
        但是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 ∙ 伍爾夫曾在一篇文章裡說過,作者還是該有假想的讀者;十八世紀以前的作家,為了他們的貴族靠山、贊助人寫作,當代作家,則為她稱之為“普通讀者” (Common Reader)的對象寫作。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創作,怕還是得有一個假想的讀者群,而武俠小說所訴求的目標,竊以為該是我們(無論少年還是成人)所有的那一顆“赤子之心”,對成人、甚至老人而言,是那一份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氣,雖然明明知道世上不會有此等情事,卻忍不住還是要做著如此這般的夢。
        作為五個孩子的母親,鄭丰自己也說過,她的孩子們是她寫作“最大的干擾和阻力”,也是她“最大的希望和動力”,她希望有一天她的孩子們“能看懂媽媽寫的書”。她的下一部小說,會是什麼樣子?誰也無法預料。但是作為一位喜愛《天觀雙俠》的讀者,筆者倒是希望有如此才情的她,能夠不受書商的驅使,擺脫編輯的壓力,也許不妨把自己的孩子們,當作她下一部作品的假想讀者。誠如是,也許她會讓她的下一部作品裡多一點燦爛的陽光,多一份浪漫的情懷,多一些美麗的憧憬。說到底,武俠小說要去圓的,是夢,而不是魘。
        
         [2011年12月於香港城市大學初稿;2012年於美國加州華山市猿影齋修訂]
        [原載于《萬象》第十四卷第三期二零一二年三月138至1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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