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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湾先生

发布: 2016-3-24 18:12 | 作者: 刘山之



        按照山民的生活规律,“早饭晚饭不见天,午饭吃在当中间”,所以等江湾先生吃过晚饭时,天早已经撒黑。吃完饭,江湾先生想到村子另一头的小舅家去坐坐,他跟三女儿说了一声就走了。
        他小舅是村子里少不了的热闹人。无论是早年在生产队做活,还是平日逢人过事,有他在都不会冷场。有他在的地方,人们的眼光便都在他的脸上,耳朵也似乎挣扎着朝向他,害怕遗漏他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声腔,稍有遗漏,谁都会怅恨良久。
        小舅肚子里装得故事传说极多。他说起穆桂英挂帅,什么烧火丫头脸抹的乌漆麻黑拿着戳火棍子,什么浆洗丫头挽着袖子拿着染了女人经血的布子,什么老妈子干树棍撑着小孩儿的开裆裤、打着屎尿片子当做旗子,乱哄哄冲上战阵,什么你一口唾沫,我一个耳光,什么你用裙子蒙住敌人的头,我用腰带卡住敌人的喉,什么你戳眼睛,我揪耳朵,呼呼啦啦就把那些大老爷们打得夹着尾巴跑。说朱元璋落难时,蹲在地里偷人家的红薯,被人家的狗对准屁股就是一口,屁股上连肉带破麻布裤子被撕下好大一块,朱元璋一手兜着红薯,一手捂着屁股,连滚带爬地跑。说时还手舞足蹈,一板一眼。小舅记性奇好,凡是他听过的老戏,过耳不忘,学起台上男女的唱腔念白、扮相过场,无论哪一个角色都活龙活现,叫人恨不得马上搭了戏台,推他上去唱。由于小舅最爱作女人腔唱戏,村人便戏称他为“老妖精”,他也乐得接受,你叫他一声“老妖精!”他便马上扭扭捏捏嗲声嗲气、手作纤纤兰花指法从你眼前划过。
        如果你以为这小舅的命运很好,那么你就错了,生活从来不会特别刻薄或特别照顾一个人,你活的如何,完全在于你的态度。
        小舅把三间正房分给他的小儿子住了,自己只住在侧屋石板房里,矮小的破旧门框在矮小剥落的房墙上挤出一个低矮狭窄的窟窿,按着一单扇矮小破旧的门,仅能一个人勾着头进出,门向西开,没有窗,门就是窗。
        天已经打麻影儿了,那矮屋也没有拉灯,只隐隐约约看见小门墩上坐着一个老人,端着碗在吃饭。
        “小舅,你咋才吃饭?”
        “哦,生儿,你过来啦,来这儿坐吧。”老人又接着说,“我今儿黑本来不打算吃饭,今儿早又剩了一小碗挂面,我说搁到明儿就坏了,才把它烫着吃了。”
        来生坐在另一边的门墩上,说:
        “舅你这么大年纪就不要自己做饭了嘛,三个老表不是都叫你随他们吃么?”
        “呵呵,分开家离开户,就各人有各人日子,他们做饭硬生,我吃不惯。我自己想吃啥就做啥,想啥时吃就啥时做,还自在。”
        来生心里明白,小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肯定是别一样想法,小舅他争气,硬硬扎扎地活了一辈子。
        老人仰碗喝完最后一口饭汤,起身进屋拉灯。
        来生借着被油烟熏黑的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看着屋里的陈设,不由得心里凄凉。大概三床席多一点的长方形小屋,墙早已被熏黑,南墙上挂着扁担和煤油灯,靠南墙是一个独灶,灶洞前是一个矮方凳,堆着一些花栗树叶和干芦苇,对门放着小柜,黑乎乎的,柜盖上是几个碗碟瓶罐,柜盖也就是案板了,接柜靠北墙就是炕,炕洞里却塞着些小布口袋,灰暗的垫被下还露出垫床的稻草,稻草甚至都被磨光了,泛着黄光。
        老人揭开锅盖,把碗扣到锅里,舀了半瓢水添进去。拿了放在柜盖上的烟斗走出来,出门时准备拉灯,却没有拉,想是因为来生在的缘故。
        “拉了吧。”来生说。
        老人笑了笑,拉了灯,又出门坐在原位。
        来生给老人发了一支烟,老人却说他抽不惯纸烟,自己往烟斗里装旱烟叶,来生掏出打火机给老人点上,又自己点了纸烟。
        “小舅,我这一连四天都走一个梦,从三女子八月十五冒雨跑回娘家那夜开始,我就一直走这一个梦。梦到一个白胡子老汉,明明圆月亮下,背着一个布褡裢,穿一双草鞋,沿着青龙墚上墚,末后又坐在那铁匠树下抽旱烟,旱烟袋里的火光一亮一亮的,这老汉我好像哪里见过,面熟得很,却想不起来是谁个。我爷那时候请先生给我算命就说过,‘进得学堂,难成文章,褡裢一个,草鞋一双’,我想我还不如走了算了,走村过寨,也不至于饿死我。”
        “军子父母也确实过分,哪能三天两头把媳妇辇回娘家;”老人吸了一口烟说,“军子是个好娃,可惜怕他娘老子,他应该站住理,不能由着娘老子胡来。”
        “三叶出嫁的时候,三叶娘实在不该向婆家要那一千块钱的迟走礼,害得女子在婆家受一辈子气。”来生说,“女子回来时候,连个草帽子都么有,怀里还抱着娃儿,进门就哭,哭的我心寒;她娘还说她还么死,女子就回来给她嚎丧。我实在对不起儿女,叫这老婆子害我一辈子!我还不如真的走了算了。”
        “日子还不至于就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你心放宽。‘恩囚人,情磨人’过日子就是磨人哩,你得耐磨些。娃们都有娃们的活路,你也强求不得;再说你真的走了,他们还越发没有个依靠了。”
        “三十多年前我就不该留在家里,窝了这三十多年,我实在受够了,我实在熬不下去了!”
        “你小妗子生了十胎,只养大了五个,单六一年就丢了三个,引老幺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没了,像你一样,我又该咋办?”老人说,“还不是日子将就着过。”
        来生没有说话,手肘支在膝盖吸着烟,烟头的火光随之明亮了许多。
        “再说,小勇靠你的草药还能轻省些;三女子婆家不如意,还指望见你哭一哭,她自己也能宽慰宽慰;你命苦,没有讨到好媳妇,但三叶娘毕竟跟了你,泼是泼,但是给你生儿育女,跟你终养父母,‘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都忍了几十年了,后面还能有多少日子;老话说‘少来夫妻老来伴儿’,有人管冷管热、烧水浆洗也是一件好事,就算是天天吵架,也免得老年寂寞,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个人伺候,真的闭眼蹬脚了,也有个人通传,不至于烂到床上长蛆也没有人知道。”
        “‘天怕午时风,人怕老来穷’,我老了老了,到了这个地步,怕是命定的。我一辈子没做过昧良心的事情,我……”来生没把话说完,吸烟。
        “你见过大世面,念过大学校,见人见事多,想得也多,你自己本事大,却苦了自己心里,凡事能过就过,该放就放,那来那些闲心闲工夫去算天意测人命。”
        老人吸完一袋烟,在门槛上磕干净烟袋灰,又装了一烟斗,接过来生手上的纸烟点燃,吸了一口继续说:
        “我就不信命,一辈子不如意,我照样乐呵呵活一辈子;要是真的有天命,它不待见我,我凭啥信它?”老人吸了一口烟按继续说,“你在别人的事情上清楚,在自己的事情上糊涂,哪里会没有路走,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事情那里还能没有余地了,三女子不行就让军子带出山外去,万不得已离了婚也行,我们好姑娘还害怕没有好人家;后人的事,你到山里同族穷人家过继一个过来,再不行抱个孤儿,充在小勇脚下,你们帮着养,也就不至于绝后了;小勇病已经好不了了,你也就心往宽,能经管就经管,以后你们死了,三个姐能养就养,不能养你家里还有些积存,也不至于把娃饿死,万一不行,把房产一卖,住到幸福院去,也不会没有着落;你和三叶娘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有多少过不的?”
        来生的烟吸完了,烟蒂信手扔到房阶上。
        “唱戏的说‘车行山前必有路,船到江心自然横’,日子一天天过,长路一步步走,爱操心,操碎心,也只能是瞎操心。”老人吸着烟,每吸一口,烟斗的火都很亮一下。
        天上略略有几个星星,月亮也在,只是不甚圆满了,只是上面罩着一层淡薄的云,只是没有江来生儿时那么明亮了,但毕竟还在。
        来生抛下的烟蒂还在那里勉强地发着微光,莹莹一星点红。
        那青龙墚还在那里,青龙也终究没有升天而去,铁匠树依然还坚强地活着。
        水井里摇荡的树影还模模糊糊在记忆里,月亮上的树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
        
        
        
        

22/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27 11:02:47
挺好的,有余味。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4-13 11:38:45
有味道。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4-08 16:52:01
让人无奈,又让人欣慰。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4-08 16:50:26
关于人生、关于命运的挣扎和追问。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4-01 21:16:57
泥土味十足,不知道该怎么说。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3-29 16:14:24
文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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