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夸奖这个小伙子很勤快，一到这边就和阿强一起整理花园。但是我很快发现这家伙和阿强是一个类型的人，都喜欢拿电锯当玩具锯树，前后花园的树木再次被狠狠的锯了一次。但和以前不同的是，这男孩锯掉树木之后会把现场清理的干干净净。小一点的树已经没有可以锯的了，有一天我看见了阿强和他的帅哥朋友爬到后院那棵斜着长的大枫树上，想把一个巨大的枝叉锯掉。但那个枝叉非常大，他们整整锯了两天还没锯断。就这个时候，女孩的分娩期到了，开始了宫缩阵痛。小伙子从树上爬下来，送女孩到医院，生下了一个体重达五公斤的巨婴。一个礼拜之后，我从妻子口里听说这一对俊男靓女已经走了。他们是突然说走的，女的产后还虚弱，所以是买了可以躺下来休息的商务舱机票回台湾了。
按我现在的想法，这一对俊美的年轻人的短期居住是这座房子被戴姐买下后所发生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他们住的时间很短，女孩大概住了两个多月，那个男孩则大概只有十几天。我现在都无法回忆起他们的真实面容，只是能感觉到这个大男孩就像古希腊大理石雕塑一样的俊美。他的身材健壮高大，脸上的笑容动人，非常地有礼貌。甚至他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如银铃一样，说的是马英九一样的标准国语。我还能感觉到，当女孩出现的时候，台湾人屋子开始出现了一种美好而动人的童话气氛，开始像个家园了。我虽然没有看到阿强和这个女孩有什么互动，但是看到那段时间这个家伙不显得狂躁了，没有开动那喧嚣的切割机，没有乱挖地，没有把车轮碾过我家的草地，还把那辆轮子长满了草的宝马车卖给了车行。我发现女孩出现在花园前的时候，那棵残缺的北美海棠树也变得好看了。那些停在树枝上的鸟，啃着松果的松鼠，还有路人牵着的小狗都朝她看。而最奇怪的是戴姐，那段时间她显出了真正幸福的表情。她和一个子宫里有膨胀胚胎的女孩子一起，像是一个保护者，一个熟悉生育之道的母亲。她大概是很想儿子很快也会有一个怀孕的女友，或者她有错觉这个女孩肚子里的婴儿就是她儿子的。她可能因为小时候抛弃了儿子对儿子怀有歉意，现在很想抚养儿子的子女来弥补以往的错失，所以会移情到了这个怀孕的女孩身上。她带着女孩在花园里拔草，那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戴姐在这一段时光里才享受到了买下这个房子的价值和欢乐。而那个大男孩的突然而至到突然消失只有短暂的时光。由于他太像一个古希腊雕塑，所以我总觉得他是不真实的，是一个幻影。还有他所来自的国家巴拿马的背景，让我感到有一丝不祥之兆。
在男孩女孩带了婴儿匆匆离开之后，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男孩和阿强在女孩分娩那天锯了一半的树，在大风到来时摇晃的很厉害。要是那个大枝叉倒下来，会把他们家屋顶压垮。所以他们一走，阿强身上那种魔鬼一样的狂躁又回来了。他决定独自把这棵锯了一半的树锯下来。他从一家叫HOME DEPOT的大型连锁店里租到一个升降平台，这样他就可以坐在平台上，控制着操纵杆上升到可以锯树的高度，像是最近电影里那些变形金刚机器巨灵一样的神气。我看到了那天他把机器拖回来了，那上面有几套曲臂，顶上有一个可站人的平台，看起来挺灵巧的。我看到他升到了空中，发动了汽油锯，开始锯树。我把所有窗户关起来，不让那噪音干扰我的工作。大概是中午时分，我听到我妻子喊我，说阿强在空中下不来了，让我去看看。我到隔壁一看，看到烈日之下阿强在高空平台上，脸孔晒得像煮熟的龙虾。他说上午升到了空中之后就控制不了机器了，一直在上面摆弄了几个小时都无法动弹。我说能帮上什么忙？他让我在底下机器的操纵版上帮他按几个开关，这样曲臂平台就会降下来。我非常小心地检查了一次，确信按下按钮不会把他突然摔下来。可是按下按钮之后，平台却依然不动。我按照他的指示把所有的按钮都按变了，还是无法移动平台。折腾了一个小时，都不管用。这时他就动了自己从平台上爬下来的想法。但是我告诉他这样有生命危险，不要这样做。最后我决定给消防队打电话，请消防队的人把他从高空弄下来。阿强不会英语，只得我来打电话。一会儿消防队的大车就来了，用高梯子把他弄了下来，还让他签了字。这样的事情消防队会给他寄一张500加元的账单的。
这天阿强下了地之后，发现机器没有毛病，只是他把一个开关关死了。他把那开关打开后，马上就很轻捷地可以操纵机器了。租机器一天的费用要六百加元，所以他下午又开始了把自己举到高空，拿着电锯准备锯树。但是这回他遇到了一个对手。隔壁的泰勒夫人一直在盯着他，从上午起就盯着他，只是上午他被困在上面，泰勒夫人才没出击。泰勒夫人早就对阿强破坏环境恨之入骨，这回他要锯掉大枫树更是让她无法忍受。她知道锯掉这样的大树是要得到政府的批准，否则就是犯法。泰勒夫人在屋内的窗里一直观察着，看到阿强困在空中被毒日烤着，独自偷着乐，可惜后来消防队把这小子救下来，她心里只觉得还没过瘾。下午她听到电锯刺耳的声音又响了，看到阿强再次像变形金刚一样升空了。她再也无法忍受。为了自己有足够的胆量，她独自喝了一大杯威士忌，这就应了我所知的一句中国谚语：酒壮熊人胆。然后她迈着大步冲到阿强的机器平台下，命令他下来。她说根据多伦多市政府的法令，阿强锯掉大树是非法的。要锯树必须获得市政府的许可证。所以要阿强马上停住，否则她马上要打电话报警。泰勒夫人的气势压倒了阿强。虽然他不懂英语，但能明白大概的意思。他觉得好男不应该和老太婆斗，尤其是不能和一个喝过酒的白人老太婆斗。于是他认输，按下开关下到了地面。用自己的车拖着升降机器送回给HOME DEPOT了。
我泡在热水里想着这些事情，开始的时候还蛮舒适的，可水慢慢开始冷了，于是就赶紧起来穿上了衣服。停电夜时间好慢，我都以为是深夜了，看看还不到十点钟。我找到了一个烧火锅的小煤气炉，可以烧点热水泡茶。又点上一根蜡烛，准备继续写点字。桌上的小温度计已经指向零下二度，窗玻璃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花，我冷得无法集中思想写作，所以就准备铺床睡觉。我把家里最厚的几床被子拿出来，这些被子还是刚移民加拿大的时候从中国带来的。到了这边之后因为屋里暖气充足，一直都用不上，想不到今天倒是用上了。就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楼下门铃叮咚响了一声。在这个深夜，门铃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特别响亮。不知怎么的，我对于这一声深夜门铃并不是特别惊讶，好像我早意识到它会响起，或者我正在等待着它。我想起了大学时那个教写作的老师示范过的一个微型小说，全文只有十几个字：世界末日之后，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听到了敲门声。
我拿着手电筒从楼上的房间来到了楼下，透过门窗的玻璃看到是戴姐站在外面。我把门打开，戴姐此时的脸像个女鬼，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 。她问我一定知道白天发生在她家的事情了吧？她说自己今天上班，家里发生事情的时候她不在场，但她对发生这样的事情惊动了邻居感到很抱歉，所以特地来向我道歉。我以为她不知道警察带走她儿子的经过，就把我从泰勒夫妇嘴里听来的警察如何包围了屋子并准备强行破门的过程都向戴姐复述了一次。戴姐很认真地听着。但是我最后发现她对警察带走她儿子的细节经过都十分清楚，比我从泰勒夫妇那里听来的要清楚很多。戴姐向我说明了警察抓走她儿子的原因，是因为海关里有一起从台湾运给他儿子的货物中夹带着一批手枪和子弹。警察根据记录查到之前有一批同样的货物已经送达到他儿子手里，所以会派出重装备的分队来搜查武器。戴姐说这件事情的起因在于前些日子在这里带女伴来生孩子的那一个男孩。他在巴拿马做过武器生意，所以想让阿强快速发财。他对阿强说加拿大的台湾黑帮需要武器，可以用阿强这样没有案底的清白户头运点枪支过来。阿强并不知道这有多危险，还觉得很酷。那个男孩在得知第一批货物出运之后，立即就带着女伴和婴儿飞走了，生怕有了风声会走不掉。现在他已远走高飞，阿强将担起所有后果，事情显然非常麻烦。
戴姐说完这些事情，又说今晚屋子里冷得无法忍受，她要先去朋友家里住，让我在恢复供电的时候打电话告诉她一声。从现在起，她要和律师一起开始工作，准备先把儿子保释出来。我发觉戴姐现在已经显得冷静镇定了，她的笑容也自然了起来。我目送她走出我家车道，看到了路边有一辆车等着她，是一辆高级的好车。我知道台湾人在这里有强大的网络，而戴姐也是个能做事情的女人，经历丰富，朋友众多，任何事情都能对付。在这个极其寒冷的停电夜，她显得毫无冷意。我看到了她上了那辆停在路边的好车，车子开走了。在一片黑暗中，我的视线出现了错觉，好像看到戴姐不是坐车走的，而是飘了起来，在夜空中飞行而去。
（完）
（原载《收获》杂志 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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